人情味已經不合時宜!
——談世界公民意識與選舉
如果問:這十年來澳門人失去了甚麼?答案肯定少不了以下一樣——人情味。賭權開放後,城市高速發展,人口變得混雜,社會趨向功利,當雜貨舖換成連鎖便利店,當街坊小店一間一間結業,很多人都在哀悼人情味的消失。一下子,“人情味”三個字成了逝去的美好澳門的代表,更彷彿成了人類社會的最高理想。懷念曾經的人情味,不只專屬於老餠一代,就連年輕人都加入懷舊大軍。最近,由一群極有創意的年輕人創作的戲劇《澳門特產之五碌葛》,講述一個去了月球的澳門人向一班外星人解釋甚麼是“澳門特產”,最後,他找到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澳門的人情味。
然而,澳門人的人情味眞的那麼値得留戀嗎?這種人情味有甚麼限制?它能否有助廿一世紀的公民社會發展?在立法會選舉投票在即的今天,我們應如何把“人情味”從神壇拉下來,重新檢視它的意義?
人情味對社會可能有害
家母是個仁慈又有人情味的婦女。遇上甚麼不平事,她習慣息事寧人;有人叫她幫忙,她總是盡量答應;就是在時裝店買衣服,她也會因為試穿了二十分鐘感到不好意思而買下一件她不太喜歡的衣服。她,是個很有人情味的老澳門人。有一次,她在我們家附近被狗咬傷,由於只是皮外傷,而狗主又是個熟面口的街坊,因此,她就全不追究,沒有責備狗主,甚至沒有要求對方留下電話。當得知這事,關心她的傷勢之餘,我不忘不滿她的處理方式——媽,你不能這樣呀,你起碼要指責狗主不小心,並留下他的聯絡方法,保留追究的權利。你是在縱容一些沒有好好管敎狗隻的狗主呀。因為是街坊街里,你不追究,好像是做了好人,但卻可能令這個狗主更加沒有責任感,不會加倍小心地用狗鍊或狗口罩,有一天,這隻狗可能咬傷其他人,甚至是你的老公或兒子!
一個普通主婦遇上一個當評論人的兒子,媽媽也許覺得她眞倒楣。事後我也想,“你的人情味對社會可能有害”的這番說辭,對她的世界觀的衝擊可能太大了。數十年來,她住在同一個社區,她會跟我講街市賣菜婆的事,她認識樓下麵包店的老闆。在她的世界裡,她不會因為街坊的一個小小缺失而大興問罪之師,對鄰里寬容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是的,這就是一種農村思維:互相忍讓、多個敵人不如多個朋友、不必事事據理力爭。
以前的澳門,可以容許主婦在街市“賒數”,可以容許一個小學生在不夠錢的情況下拿走一盒檸檬茶,那個世界的確有它的美好。這種人情味,很適合一個小村子小社會,因為村民不必考慮村落以外的世界,有甚麼事,用人情來解決就好了,不必鬧上官府,甚至不必講道理。過去幾年,澳門人忙着各走極端的兩件事:一方面忙於發展經濟,另一方面卻在忙於懷舊,而人情味正是懷舊清單上的主菜。但是,大部分懷舊人士沒意識到,當一個城市發展,人口膨脹,族群衆多,社會結構趨於複雜,它就會變成一個難以掌握的整體,它就不能用人情味來解決問題,相反,人情味可能會製造麻煩。
人情味無助於我們成為好公民
澳門回歸後的很多問題,都可以說是跟太重視人情味有關:高官犯錯要下台?太嚴苛了吧!沒有人情味,不是澳門人作風。至於貪污問題及官商勾結,不就是最有人情味的代表?我負責的部門招標,剛好我的親人就有間對口的公司,當然就是判給他了,這是人情呀!別只駡高官駡政府,在澳門,哪裡不是用人唯親?多少私人企業中不稱職的人,因為有皇親國戚,每月還不是安安穩穩的領薪水?在澳門,從幼兒找學校到成年人找工作,我們早就習慣了靠關係,用人情來解決問題。惡果是甚麼?整個城市不重視實力,不強調競爭,更不理會制度的建設。因為人情味,我們失去了公平公義。
澳門這種漁村式的人情味的問題,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更加明顯,它有時無助於我們成為好公民,甚至會令我們變得麻木與狹隘。為甚麼?人情味講求人際關係,因此,對於那些只處於城市某些角落的性工作者的慘況,我們不聞不問;人情味保護自己友,因此,對於那些來“搶飯碗”的外勞處境,我們不必關心;人情味重視私下溝通,“唔掂講到掂”,因此,對那些語言不通的菲律賓人的死活,我們不必理會。人情味把我們困在一個狹小的世界,除了自身及身邊親友的利益,我們不太需要關心整個社會。
然而,一個健康的公民社會卻應該有這樣的胸襟視野:最基本的層次是,當我們看到一個人在街上摔倒,不管他是印尼人黑人白人或是看來的“不正經女人”,我們都伸出援手;進階的層次是,我們旣關心在眼前摔倒的任何人,也關心我們肉眼看不到的社會弱勢,例如因為沒有無障礙空間而足不出戶的殘疾人、每天遭受暴力與行劫威脅的性工作者、生活在貧窮線下的窮人,或是在澳門幾乎是隱形的同性戀者;更進一步的層次,我們還要關心台灣水災後的原住民文化保育、回敎國家的婦女地位、被以色列欺凌了數十年的巴勒斯坦。這種“世界公民”意識,是以往重視人情味的澳門人沒有建立的。然而,世界公民又不是跟人情味完全沒有關係,我們可以利用人情味的良善特質,去除人情味中狹窄的地方及族群意識,然後把關心由親友與鄰舍拓大至整個社會整個地球,並時時刻刻檢討現有制度如何引起社會不公。
投票選舉,用人情味決定?
這次立法會選舉,其實是反思澳門人的人情味的良機。很民主的一人一票選舉,為甚麼常常不能選賢與能?因為很多人會覺得,我旣然吃了N次人家的免費晩餐,旣然參加了X組的免費旅行,在人情上總要投給他吧!又有人會想,某某是我多年參加的團體的會長,某某是我以前的老闆,不投給他好像沒人情味吧!於是,選票都哪裡去了?也就是一些有最多資源或人脈最廣的人,而未必是最具問政能力的組別。我們沒有問人情以外的嚴肅問題:這個人的政治理念我是否認同?他在議會可以監督政府嗎?這一組能否改善澳門的法制?他們會否為市民謀福利、為公義發聲?
一個世界公民應該從愛護自己的家庭與社區開始,關注全球議題,諸如人權問題與人道危機,不分種族性別宗敎;他關心的,是社會不公,是世界上的不平等。十八世紀英國政論家潘恩(Thomas Paine),曾在《人權論》(The Rights of Man)一書寫道:“我的國家就是世界,我的信仰就是為善。” (My country is the world, and my religion is to do good.)這就是世界公民意識的模範。但澳門的人情味,卻常常引導我們偏袒自己友,令我們只看到跟自己有關係的人,看不到全局,看不到大原則,看不到高遠理想。這種狹隘的人情味,未必需要完全唾棄,但它的局限卻非常明顯,它已經不合時宜。回歸十年,澳門人面對又一次的立法會選舉,人情味必須被重新檢視,我們應該要發展世界公民意識。只有這樣,澳門人才會開明,澳門才能變成有內涵的國際城市,澳門的下一個十年才會眞的進步。(十年回望與反思·五)
create_adam@yahoo.com.hk 李展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