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工人階級?
林柏儀
誰是工人階級?
社會科學的學術爭論,總是和現實生活有某種特殊的關連。為了博士班的升等考試,最近我正預備提交兩章論文,作為升等審查之用。我的論文題目預定叫“敎育剝削的邏輯(The logics of education alexploitation)”,是要討論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敎育制度,其參與剝削人民、服務資本的機制為何,並以台灣的大學畢業生的處境為例說明。
寫好了草稿,和我的指導敎授討論後,卻發現我們的觀點間有着不小的差別。第一個問題是:“誰是工人階級?”第二個問題是:“工人階級文化和敎育的關係是什麼?”其實學術上觀點不同,是常見的事情;有意思的是,我發現這兩個差別,或許不只是我們之間學術上的差別,而隱含着更大的社會、文化脈絡。
誰是工人階級?
社會科學近來的硏究預設,已日益習慣將所謂的“階級對立”,從傳統的“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對立,轉換為是一種名為“中產階級”(middle class)與“工人階級”(working class)的對立;他們這樣的分類方式,其實有着一個根本的預設:所謂的中產階級,不但不是工人階級的一部份,而且,還與工人階級有着相當程度的分野,甚至對立。
這樣的觀點也是我指導老師的基本預設。在她一九九七年出版的著作《Formations of Class and Gender:Becoming Respectable》中,深入硏究英格蘭中部地區的一群工人階級女性,分析了中產階級與工人階級之間不只在經濟上,在文化上也有對立,使得工人階級女性長年處於一種“渴望像中產階級一樣被尊敬(being respectable),但永遠無法達成”的處境。
我同意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在經濟和文化上有着區別。然而,從我的觀點,所謂的“中產階級”,絕大多數也將是“受僱者”,儘管可能收入較高、工作較專業,但仍然難以逃脫在資本主義下作為“工人階級”,將受資本宰制與剝削的命運。而且,基於勞工間的相互競爭邏輯,中產階級有着內在性“無產化”(proletarianization)的趨勢;過去高高在上的敎師、律師、醫師、工程師,今日不但工時不斷攀升,不少人工作也日益不保,即為明證。與其將“中產階級”劃分在“工人階級”之外,不如把它放在“工人階級”之內,而將共同的壓迫來源指向“資產階級”。
這個觀點上的不同,倒是引發了我指導老師許多有趣的提問。她說:“所以,你會覺得專業工作者也是工人階級嘍?”我說:“對,只要他們是受僱的話。”她問:“那像是投資銀行的分析師,也是工人階級?”我再答:“是的,這些人儘管賺的錢很多,但還是得被銀行僱傭才行;而且,他們也很有可能會失業的。”看得出來,她對於“工人”和“投資銀行分析師”擺在一起,還是難以接受的。“那換個角度看,你覺得家庭主婦呢?”……其實她的提問是善意的,也沒有強迫我要更動觀點,不過是要提醒我:古典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在當前的(英國)學界,將會遭遇到許多的挑戰。為什麼呢?這當然和當今工人階級的內部分裂、階級意識模糊有關。
工人階級妒恨菁英大學?
接着,更有趣的問題,是牽涉到了“升學競爭壓力”,與“階級背景”之間的關係為何。我的論文裡面觀察到,儘管所謂的“中產階級”(為了將其視為工人階級的一部份,我用了“上層工人階級”(upper working class)這個詞)有比較豐厚的經濟與文化資源,能讓其子女在敎育活動中獲得競爭優勢;但是“期望能獲得更高的敎育、為更好的工作機會而競爭”的這種觀念,是不分階層的。“下層工人階級”(lower working class)的子女儘管不容易在敎育中得勝,但假如有機會,他們還是會希望能投入升學競爭、爭取優異的敎育資源。
我的說法,讓她有些猶疑。“因為例如說,像英國這邊的工人階級,是不會想要去念劍橋牛津的。”我聽了有些懷疑,是不是我聽錯啦?她繼續說:“我出身在英格蘭中部,我知道的工人階級朋友,眞的沒什麼人是念過劍橋牛津。”我問:“這我瞭解,不過如果他們有機會,他們不會想要去念嗎?”她確定地說:“多數不會”、“像我之前也有拿到過劍橋牛津的敎職機會,但我不會想去那邊。那邊太疏離,太菁英傾向了。”我繼續問:“所以,很多英國的工人階級,會討厭劍橋牛津嘍?甚至不會想讓他們的小孩去念?”她笑着說:“對!非常多的人討厭他們!”
“這眞是和東亞地區很不同。例如像台灣多數的工人階級家長,還是會希望他們子女能夠念菁英大學的。因為他們會想說念了好大學,就能有好的工作。”我說,‘甚至很多爸媽為了逼孩子唸書,是會支持學校體罰學生的。”她思索了一陣子,問我:“你們那邊的工人階級家長,也想要孩子去念菁英大學、做中產階級工作,那誰去當工人階級呢?”我說:“當然,多數工人階級最後會競爭不贏;但是,他們接受這個競爭的階序。他們會認同它是公平的。”
我們在思索着,究竟為何會有這個區別。她覺得有可能的原因是,英國這邊工人階級有着一定的歷史傳統,會有自己的文化認同。這和工會組織、勞工運動也很有關係。在英國內部地理上也有差別,“像是蘇格蘭和威爾斯比較傾向左翼,會比較有這樣的想法;但我們現在身處的倫敦,可能是最多保守黨的地方。”她笑着說。反觀東亞地區,在缺乏左翼、勞工運動傳統的影響下,身為工人階級,的確是難有自我肯認的文化為依歸,自然得臣服在主流霸權的價値觀下。
工人文化的兩面刃?
敵視菁英大學的英國工人階級文化,儘管可能漸漸在式微,但仍然饒富意義。從左翼運動的角度,我們該怎麼看待這個現象的意涵呢?
一方面,工人能夠有自己的文化認同,當然是有着進步意涵。它們讓工人階級們活得更有尊嚴,不用一輩子覺得是輸給別人的落後者,而是“我們這樣也很好”、“不用像中產階級那些人裝模作樣”。實際上,身為工人階級本來就沒有次人一等。而且,整個經濟體系是要倚靠工人階級的血汗,才得以發展下去。身為工人理當是光榮的。然而,這種自尊和認同,卻是東亞“發展型國家”的工人階級不容易享有。在台灣,學歷低、做藍領工作,似乎就是註定要矮人一截,沒辦法揚眉吐氣。甚至我們也不難聽到某些工人階級家長會吿誡子女說:“要好好唸書,不要以後跟我一樣。”可見一斑。
但另一方面,這樣的文化認同,也潛藏着一種“耽溺於我群文化”的危險,而模糊了根本的壓迫來源。我的意思是,工人階級身處在資本主義體系中,的確是遭受着被剝削的處境,而與資產階級對立着。工人階級能夠認同自身的文化與生活方式,可能是件好事;但更關鍵的在於:他們能否意識到被剝削的處境,並且願意起身行動來改變它?否則,身處在“我群”文化中感到喜悅,例如英國工人階級的酒吧文化、觀賞足球的文化、或(過去的)一種反學校文化、男子氣概文化……等,並不會理所當然地為改造工人階級處境所服務,甚至可能有模糊壓迫來源的效應。就像是工人階級理論上該把批判對象針對“資產階級”,但生活中卻被挪移為仇恨“唸牛津劍橋的人”,這是把“結構性壓迫”和“文化上的他者”含混起來了。長遠來看,這種文化認同運動,甚至是會促成受壓迫者內部沒有必要的分裂,不能單向度地視其為進步。
“誰是工人階級”,“如何看待工人文化”的問題,不但是個學術上的議題,也同時該是社會議題的核心。“工人階級”始終是推展社會進步的動力之一,關注社會改革的人們,不妨更投入關注“階級”議題吧!
林柏儀
(作者為英國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社會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