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卷青燈書畫論藝——
陳浩星焠古為骨澆丹靑
國學大師、書法家啟功在《論書絕句》自序中說,年輕時學習書法,每每追摹前人理論而不可得,後來豁然開朗:“我是人古人也是人,一樣吃飯拉屎,為何古人一旦作古了,馬上就高山仰止不能企及?”他說一些古人在書法藝術上名氣之大,並非有眞材實學,只因權勢而得虛名,後人懾於其勢自覺高不可攀,其實是大笑話。於是啟功效法杜甫以詩論藝,以七言絕詩縱論歷代碑帖,一百首七絕集成《論書絕句》,啟老每每披讀居然“會心一笑”。是不是說,這位國學大師不夠謙虛?有悖於中國讀書人的“禮數”?
歌德說,藝術家天生製定美而不是接受美。是的,謙虛是藝術家的“死穴”,切戒之。不過,啟功的“大口氣”其非出於驕恣,而係披覽古今、博通宇內,上下求索而幡然開悟的自得之樂,按啟老自己的說法,是“何啻心印長傳,機鋒一喝”,與此豁然開悟相比,“其為書為詩,此時俱屬第二義矣”。這是藝術家學問做得極深極深之後,對藝術、對人生的自省。那麼,是否阿貓阿狗都可以說,啟功是人我也是人,他詩書論藝我也可以嘛。Why not?兩個前提:天份和閱讀。
啟功對藝術和人生的覺悟,建基於博學與精硏。書讀得多學問做得深,不一定寫得出《蘭亭集序》,但對人生與世間萬象的了悟,又何異於啟功“心印長傳,機鋒一喝”、萬法歸宗“會心一笑”。今期人物專訪嘉賓澳門藝術博物館館長、西泠印社理事、故宮博物院古書畫硏究中心客座硏究員陳浩星,以“病態”書癡自嘲,到底怎麼個“病”怎麼個癡法,且聽他娓娓道來……
風雨催人早熟
風雨催人早熟,幼失牯持的陳浩星,比同輩孩子更早識得愁滋味,在胞姊鼓勵下養成讀書閱報的習慣,但除了一般書籍和雜誌,他的胃口變得愈來愈大,普通課外書已經無法滿足這個孩子。他廣泛涉獵韓愈、蘇軾、歐陽修、曾鞏等著述,當然這是個漫長過程,非三朝兩日之事。但一個少年如此埋首故紙堆,旁人不禁問一句:有病呀?是的,按陳浩星自己說的確“有病”。
在那個相對匱乏的年代,即使家中姐妹衆多,身為幼子陳浩星還是有一定的零花錢,幼年喪父,理應得到更多母愛吧!不用說這些錢通通都進貢給書店老闆,所以他說自小養成兩個習慣:讀書、買書。平均每星期一兩本,不管看得完看不完,就像擦牙洗面吃飯上廁所,買書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這個如飢似渴的“病人”,定時定量買書“嗑藥”。漸漸母親發覺不對路,問他這麼買下去看得完嗎?於是他由明修棧道改為暗渡陳倉,回家時把書收到背後,一旦被“緝獲”,就推說是以前買的。
書到用時不嫌多
購書成癖積重難返,今日陳浩星的藏書由地板頂上天花,滿滿的書架“延綿”十五米,因為自己愛好而佔用了家人的生活空間,他非常坦率地說的確是“病態”。母親早已故去,回憶童年往事,陳浩星說其實可以有另一種做法:“曾國藩說讀書要一氣呵成專讀一集,切戒東翻西閱,我執着於買書回家捧讀,這是很個人的選擇,現在的年輕人當然有其他閱讀方法。可以到圖書館、到書店打書釘,今日互聯網資訊發達,上網更是好辦法,總之各適其式。因為藏書太甚而影響了家人,的確不公平。”
同齡的孩子都在踢足球看電視,這個埋首古典文學和歷史的“怪人”卻自得其樂,而且深有體會。陳浩星說:“中國人的確非常聰明,你看看先秦以降到明清的典籍,能夠超越當時的其實不多,這說明先秦時候華夏民族的智慧已經很了不起。我少年時候就愛上古籍,但不等於當時就看得懂,雖然囫圇呑棗,但一路成長每每翻讀都有新的體會。年輕時讀啟功的《論書絕句》,二十多年來每次重讀都有新的領悟。可以說不少昔日購買的書籍,到今天依然管用。”
如魚得水吿慰亡母
年輕時候的陳浩星在報社工作,後來進入澳門藝術博物館,半生與中國古典文學和藝術打交道,一切離不開少年時候的基礎。在報社副刋做編輯工作,為了約稿而廣結人脈,進入藝術博物館後他以過人的魄力與眼光,在特區回歸十年來,與北京故宮博物院合作每年策劃大型文物展覽,又因循個人興趣,在書法印刻藝術上多所鑽硏,成為中國印刻藝術界翹楚西泠印社的理事,並擔任故宮博物院古書畫硏究中心客座硏究員。無論在公在私,陳浩星徜徉於中國傳統藝術文化的湖海,當年那個沉溺故紙堆“有病”的“怪孩子”,今天如魚得水踵事增華,足堪吿慰陳母在天之靈吧!
陳浩星策劃的故宮文物展,由清帝康雍乾的印璽璧玉珍玩,到傅抱石、董其昌、石濤、八大山人的稀罕墨跡,縱橫我國文化藝術菁華,令人目不暇給。每次配合大展出版印刷精美的畫刋更令人手不釋卷,除了精美的展品,畫冊後面陳館長的題跋,辭彩精拔、跌宕昭彰,娓娓導覽了傳統書畫藝術的精義。其中“至人無法——故宮上博珍藏八大石濤書畫精品展”的題跋,不到兩千字的文章,所引古文由韓愈《爭臣論》、蘇軾《留侯論》、歐陽修《釋秘演詩集序》、曾鞏《與孫司封書》、柳宗元《送元秀才下第東歸序》,以至王安石《答王景山書》,足足包含了一百六十五個注釋。
或者有人說,這樣丢書包太Show off了吧?如果說陳館長有點“囂”,其實就像啟功以詩論藝“不夠謙虛”一樣,並非他們故作炫耀,只因披覽古今學問做得深了,順手拈來自成格局而已。對藝術的了悟,本身就是一種再創造的過程,啟老說古人一樣吃飯拉屎,並非想像中那麼高山仰止嘛!
西方沒有“閑科”
談閱讀,陳浩星三句不離本行,認為讀書不應該有禁區,而且閱讀的形式也不限於文字。他以藝術博物館的工作為例,配合展覽進行的導賞、工作坊,將藝術鑑賞帶進社區、帶進校園,也是閱讀的一種。他說:“幾千年的華夏文化璨若星辰,足堪國人自豪,但為甚麼西方的藝術敎育比我們做得好?首先因為博物館是西方產物,人家起步先自然做得更完備;其次中國的功利思想輕視藝術,在學校裡只是‘閑科’,社會普遍看重身份地位,一切以金錢衡量。但在西方文明社會,更看重的是品格、學問、修養,而藝術就像人體的酵素,沒有它照樣可以活下去,但有了它生命會更有質量。無論閱讀還是藝術薰陶,都應在幼年抓起,當它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身體的一部分,養成終生習慣,小孩子看見齊白石的蝦,就不會敬而遠之,反而覺得有趣,自問‘我也可以畫畫看呀’,這就是我們工作的目的了。”
由啟功以詩論藝月旦前人,到小孩子“挑戰”齊白石的蝦,陳浩星微言大義,他讀啟老的《論書絕句》,又長進不少了吧。
文、圖:未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