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歷史怎麼被忘了?
很多人對於澳門的殖民歷史以及因此而來的華洋交雜文化,其實是視而不見的。而在回歸後,我們一方面本着“舊事不提”的態度投向中國懷抱,另一方面又因急速發展的經濟與令人應接不暇的社會問題,使得殖民歷史沒得到探究與梳理。
“澳門發展得眞快!”這幾年,無論是本地人或外地人,都對澳門有這樣的感覺。一個“快”字,無論是褒(好厲害的快)或是貶(令人受不了的快),都彷彿概括了澳門近年的情況。這個簡單的“快”字,該如何拆解?
速度越高,遺忘得越快
“速度是技術革命給人類的一種迷醉的方式。和摩托車騎士相反,跑步者始終待在自己的身體中,必須不斷地想到自己的腳繭和喘息;……當人被機器賦予了速度之後,一切便改變了:自此之後,他的身體處在遊戲之外,他投身於一種無關肉體的、非物質的速度之中……”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緩慢》中,這樣討論現代社會的速度。他又這樣畫龍點睛:“速度的高低與遺忘的快慢成正比。”
米蘭昆德拉小說一向被認為有濃烈的政治味道,他這部《緩慢》也被評論人這樣解讀:東歐在89年結束共產統治之後,旋即投入市場經濟的巨浪,在急速的發展中,昆德拉認為他們忘了歷史,無暇梳理過去。
寫於九十年代的這部小說,彷彿是對今天的澳門說話:過去幾年,澳門的發展速度實在是風馳電掣,從入息、人口、樓價到城市景觀的改變,無不是快、快、快!如果按照昆德拉“速度越高,遺忘得越快”的說法,那麼,澳門人遺忘了什麼?我會說,我們忘了梳理澳門的殖民歷史。
殖民歷史被輕輕忘掉?
葡國人在澳門居住了四百多年,正式殖民管治澳門也有百多年。然而,為什麼一回歸,整個澳門好像漫不經心的忘了這段歷史?在去年公映的本地錄像作品《堂口故事》中,土生葡人Sergio Perez導演的《澳門街》就以一個在舊區經營葡國餐館的土生年輕人愛上從海外歸來的澳門華人的故事,道出了土生文化在澳門的代表性。這部短片提醒我們:回歸後,當我們在尋索澳門故事、尋找澳門人身份,別忘了葡人留下的文化也是澳門的重要構成。
有關殖民歷史,我們可以探討、應該挖掘的問題太多了。當澳門常常被拿來跟香港並置,兩個地方的經驗其實大相徑庭。英國人是在十九世紀——也是殖民主義最白熱化的時代——用船堅炮利侵略中國的武裝殖民者,他們發動的是大規模的鴉片戰爭;葡國人則是在十六世紀——西方航海事業的初期——登陸澳門的早期航海者,雖然也不是全沒動武,但他們佔據澳門的方式卻是跟香港的割讓大有不同。到了近代,港英與澳葡政府的管治風格也大異其趣,尤其是在最近的半個世紀,也就是六十年代中期的“12.3事件”及“67暴動”之後,港英政府強勢管治,興建公屋、成立廉署、提供免費敎育,大大凝聚了市民對香港的認同感,至於澳葡政府則進一步採取“放牛吃草”態度管治,讓社團成了某種程度的民間政府。英國及葡國,本就是從古到今都截然不同的歐洲國家。與香港迥異的殖民歷史與殖民宗主國,究竟如何建構了今天的澳門?
因為葡人管理方式的關係,一般澳門人不太感受到殖民歷史在我們身上留下的烙印。一個香港人很可能從小就在英式中小學接受英語敎育,他長大後進入香港大學穿禮服吃西餐說禱詞,受殖民地的精英敎育洗禮。一些英式的文化及制度,早就成為香港的一部分。早幾年香港人常談的“香港核心價値”,包括法治、民主、人權、專業性等,亦大多是殖民政府留下的遺產(詳見由三百位香港專業、學術界人士聯署的《香港核心價値宣言》)。然而,澳門人似乎不曾跟殖民政府有如此親密的關係。我們不講葡文,對於去葡國旅行提不起興趣,對葡國文化的了解也只限於馬介休的層次。在澳門,由殖民政府培養的社會精英也不多,我們更談不上繼承了什麼足以成為“澳門核心價値”(如果有的話)的葡國文化及制度。因此,當不少香港人當年很認同港英政府,甚至有人到了今天仍懷念殖民歲月,澳門人卻沒有這樣的情感。於是,一回歸了,我們就可輕輕抹去這一段數百年的歷史,彷彿一切不曾發生。
如何說明我們的不同?
然而,事實是這樣嗎?雖然我們或許仍說不清澳門人的特質,但澳門人卻的確跟其他地方的華人有所不同。有一次,我的一個讀文化硏究的台灣朋友來澳門,澳門的華洋雜陳令她印象深刻。她說,在意義上非常本土的茶餐廳,竟充滿着混雜文化的趣味。這提醒了我,我們的茶餐廳一方面提供來自內地的食物(如罐頭鹹牛肉),一方面又提供意大利粉及葡國雞。更妙的是葡國雞及西洋焗飯等菜式根本不是純葡國菜,而是來到澳門後的變種。殖民歷史留下的東西,早就混進我們的本土文化中,平時並不被察覺。至於當澳門人在外地生活,我們的獨特性就更是彰顯。同為華人,我們跟內地人台灣人都有明顯差異,至於跟鄰埠的香港人也是表面雷同但實則不同。這些差異,來自澳門的文化與民風,那都是不可能跟殖民歷史脫離關係的。當我們不覺得殖民歷史留下了什麼,其實它已早烙在我們身上。
硏究香港文化甚有代表性的學者亞巴斯(Ackbar Abbas)曾用“逆反幻象”(reverse hallucination)的概念去描述香港——幻象是指看到不存在的事物,至於“逆反幻象”則是明明有事物在前都看不到,是視而不見。他說,香港一直被認為是“文化沙漠”,就是香港文化被視而不見的最好例子。這個概念亦可以借用來了解澳門:很多人對於澳門的殖民歷史以及因此而來的華洋交雜文化,其實是視而不見的。而在回歸後,我們一方面本着“舊事不提”的態度投向中國懷抱,另一方面又因急速發展的經濟與令人應接不暇的社會問題,使得殖民歷史沒得到探究與梳理。今天每談到葡國以及其遺產,我們用的多是一種功利的態度:例如當澳門有可能作葡語國家與中國之間的橋樑時,我們才會提起葡國。至於平時,我們是完全可以跳過對葡國的提及:申報世遺,我們的說辭是“中西文化交流”;保護燈塔景觀,我們的理由是“捍衛本土文化”。跟殖民歷史如此密切關係的這兩件事,我們竟都有意無意抹去了它的殖民色彩。
獻身於速度的魔鬼
“我們這個時代被遺忘的渴望纏繞,為了滿足這個渴望,它獻身於速度的魔鬼。”在《緩慢》的尾聲,米蘭昆德拉這樣寫。而回歸之後的澳門,就是還來不及梳理自己的過去,就投入了忘我的速度中;當社會上湧現的問題都來不及應付,也就無暇整理自己的歷史了。然而,面對歷史、梳理過去卻是必須的一步,例如,澳門有沒有建立了一套“殖民論述”(colonial discourse),讓我們潛移默化地接受歐洲中心主義而認為自己低等?如果有的話,這如何改變澳門人的自我形象?如何影響今天澳門看待經濟發展與外資進駐?從正面的角度看,在今天高舉多元化與混雜性的後殖民世代中,我們又如何好好珍惜殖民歷史留下的文化?最後,最基本的問題是,當全世界的前殖民地都要經過一個不無痛苦的“解殖”過程(或稱“去殖民”,decolonization),澳門人的“解殖”經驗又是怎樣的呢?面對舊時代的政治殖民,以及今天全球化下的經濟文化殖民,澳門這小城又如何訴說它的故事?
(十年回望與反思·七)
李展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