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與不拆之間的三個反思 ——從高園街公務員宿舍談起

拆與不拆之間的三個反思

——從高園街公務員宿舍談起

如果“to be or not to be” （生存與否）是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所表現的人生最大困惑，那麼，“to 拆or not to 拆”（拆與不拆）也許就是這個城市近幾年的最大矛盾。繼下環街市、藍屋仔、望廈兵營之後，高園街的四座公務員宿舍應否被拆的問題，再度引起社會爭議。事先聲明，我對這四座建築認識不深，恕難斷言應否保留。不過，引起我注意的是清拆原因除了因考古挖掘外，也有人說這些建築沒什麼特色，沒什麼美感，也只有短短數十年歷史，不夠歷史價値，甚至只是“爛樓”幾幢，這顯示了這個社會思考建築遺產的一些盲點。

問題一：沒有百年歷史就不値得保護？

“這幾幢樓才數十年歷史，比我還年輕，算不上什麼文物吧！”面對一些樓齡只有數十年的建築，有老街坊會有以上看法。的確，澳門歷史城區的建築，動輒有過百年歷史，有的更經歷了幾個世紀的風霜，這是澳門建築遺產的傲人之處。在“文物越老越値錢”的邏輯下，一些比起拿養老金的公公婆婆還要年輕的建築，自然受到忽視。當年，政府計劃清拆藍屋仔，原因之一也是藍屋仔只有七、八十年歷史，不在保護之列。

但是，光用樓齡評估建築價値是很有局限的。環顧我們熟悉的城市地標，只有數十年歷史而値得保護的建築不勝枚舉：上海外灘的建築群，今天被稱為“萬國建築博物館”，但其中的不少建築，都是建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外國租界時期的，難道它們就應該被剷平？北京的798藝術區中的舊厰房，是為包豪斯式建築，為人津津樂道，但它們只有五六十年歷史；紐約的地標之一帝國大廈，建於三十年代，今天在金融危機下，曾經輝煌的帝國大廈的空置率很高，難道它也活該“冇得留低”？

再說，如果按照一種“沒有百年歷史就可清拆”的邏輯，那麼，我們豈不是每一百年就推倒之前一百年的建築？如此，一個城市還有什麼建築遺產可以累積？澳門歷史專家陳樹榮就表示，當二十世紀的建築被忽視，整個城市的歷史紋理就會出現斷層。今天，我們推倒二十世紀的建築可能沒多大遺憾，但在三百年後，後人卻必希望從舊建築看到今天澳門人的生活，這就是建築遺產的累積與連續性的重要。曾有年輕人撰文指出，香港有會展中心標記着回歸典禮的歷史，但當年澳門的回歸典禮場館卻是臨時性的，後來消失得無影無跡，這使得澳門人的相關歷史回憶顯得不完整。說到底，建築的價値，不能光以狹隘的樓齡來衡量，而應加入藝術價値、文化意義、集體回憶等因素。

問題二：不是古典風格就不必保護？

這次的公務員宿舍的清拆爭議，還顯出了非古典風格的建築未被重視。古典風格的建築，如西方巴洛克式的美輪美奐，哥德式的莊嚴宏偉，或是中式的廟宇與庭院，一眼看去就是好東西。而登上世遺的澳門歷史城區建築，亦多為古典風格：大三巴牌坊有文藝復興風格，聖玫瑰堂是巴洛克式，港務局大樓則有伊斯蘭色彩。它們的美，除了外觀的確迷人，多少是因一種年代的距離造成，再加上物以罕為貴，自然成為被讚嘆被保護的對象。

然而，現代建築及後現代建築卻非如此，它有時講求的是簡約（因此看起來比不上哥德式的裝飾性結構），它有時追求的是利落（因此看起來比不上巴洛克式的華麗），它有時強調的是文脈與隱喩（因此看起來比不上多數古典建築的直觀美感），所以，這些建築有時未必有魅力叫旅客瘋狂拍照。再加上，過去數十年來的現代建築風潮，的確生產出大量只強調功能的、乏味的、甚至是醜陋的建築——就如澳門的大部分住宅建築，所以，我們常忽視了這些建築也有其價値，結果是，我們把醜陋的現代建築清拆之同時，往往也把美好的現代建築一倂剷除。

但事實上，過去數十年，世界上出現過很多精彩的建築：紐約的古根漢博物館是建築大師萊特(Wright)的作品，是建築上的經典，也是紐約的地標之一；貝聿銘設計的香港中國銀行大廈及巴黎羅浮宮的透明金字塔，都在建築史上留名。如果嫌以上建築太過炫目，不是一般平民建築可比，請看香港政府最近對於曾拍攝電影《歲月神偸》的永利街的十二座樓房的全面保留計劃，看來平凡不過的唐樓也有其價値。

澳門也有値得保留的現代及後現代建築，紅街市就有裝飾藝術(Art Deco)的風格，甚具特色，葡文學校用葡式彩繪瓷磚配以簡約的現代感，個性突出。這些建築未必一下子抓住遊客目光，但因為有了這些建築，舊建築才有了對話的對象。本澳建築師呂澤強曾撰文指出，在一個城市中，過去的紋理應該與現在的紋理並存。在談論城市空間及城市文化的名著《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作者雅各布斯也提到，一個美好城市的其中一個條件，就是有不同時代的建築並置着，這是一個城市的發展軌跡所在，也是一個地方的文化與歷史所在。

問題三：沒列入世遺就不必保護？

自從獲得聯合國的加冕，有了世遺這張名牌，澳門成了文化之城。然而，當遊人讚賞澳門的文化保育工作時，澳門這幾年的不少建築卻面臨威脅。這不禁令人懷疑：是否沒有被列入世遺的建築就不必保護？其實，除了世遺建築，澳門也有歷史文化遺產清單，然而，這清單卻多年來沒有更新。在到處大興土木的今天，不少建築的前景令人擔心。時事評論人黃東數年前撰文談藍屋仔事件時，就曾列出一些尙未被列入保護範圍的特色建築，包括：阿婆井前地黃屋仔、牛房倉庫、瘋堂斜巷靑少年活動中心、同善堂及孫中山紀念館等等。

對於應否清拆四座公務員宿舍，我沒有定論，因為我掌握的資料仍不夠，我也不會因為一部舒淇拍過的電影而馬上肯定其保留價値。然而，就是因為不少市民像我一樣認識尙淺，清拆行動才顯得過於匆忙。這幾座宿舍的故事、歷史價値、建築藝術，尙有待發掘。澳門人有時很可憐，一直以來，我們對自己的歷史不甚了解，對這個城市的建築認識不深，於是，往往只有在某些建築可能被清拆時，我們才囫圇呑棗地匆匆了解一下，而最後，卻可能在某個建築的意義與尙未被了解之前，推土機已經開動了。

類似高園街公務員宿舍的例子，日後只會陸續有來，如果我們對此沒有深思，沒有發展出一套“拆與不拆”的標準，沒有思考澳門現存建築的價値，日後的相關爭議只會更大。而我們都不希望，有價値的建築會像當年的回歸典禮場館一樣，會人間蒸發掉，畢竟，建築是一個城市的歷史憑證。

李展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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