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神功戲:感想五則
——兼賀《神功戲與澳門社區》一書出版
一
由蔡佩玲主編、澳門東亞大學公開學院同學會(以下簡稱“同學會”)、錄像空間、澳門歷史學會聯合出版的《口述歷史之五:神功戲與澳門社區》(以下簡稱《神功戲》)日前正式發行。筆者初初翻閱該書之後,感受頗深。“同學會”的蔡佩玲女士、黃志榮先生等人,集合一批志同道合者,數年如一日,以“重視歷史,傳承文化”的視角,因應澳門社會的急速變遷,“歷史感也距離我們愈來愈遠”的現實,“深深感到有一份社會承擔感,希望以有限的時間,彙聚各方的力量……透過老居民的回憶,期望可以粗略勾勒出當年澳門的歷史面貌,讓大家了解到過去澳門走過的一段段漫長歲月,喚起大家對地方歷史的重視,對文化傳承的使命”。從五年前出版第一本冊子開始,至今,該會已經定期出版了主題各異的五冊口述歷史系列書籍。作為澳門衆多民間社團的一份子,“同學會”難能可貴,做出了有意義的奉獻,理應受到學界關注。
二
事實上,從“同學會”構思、組織和出版了叢書第二冊《口述歷史之二:宋皇朝趙氏家族與澳門》起,筆者已開始留意。之後亦總是樂意地接受邀請,出席相關的新書發佈會,有時應主編的邀約,也會提供一些資料予以支援。
這類形式、內容的書籍,雖然尙存有一定的學術局限,如有關的記錄均為事後主觀回憶,而每一單個的回憶存在着未能確證問題的局限;採訪的角度能否盡可能概括相關主題的局限;相關主題所發生的歷史時期之時段限的局限等。然而,其所具有的鮮活性特徵和較強的文化背景參考意義,確是其他一些資料所不能替代的。而當這類 “親述經歷”的文字留存到幾十年甚至更長的年代之後,其資料佐證價値必定更為凸顯。可以說,在具體範疇和主題限定下的口述記錄,常常可以讓我們在了解一種具體情景的同時,感受和體驗到一種文化習俗和文化經驗的過程。換言之,有關的主題線索,均深置於豐富而具體的鄕情鄕音之中,對於今後可能出現的相關主題的硏究,此類文字將成為同官方檔案、學者專著等並行的重要資料,為人們提供一份生動的背景參考和文化輔佐。不過份地說,正是上述價値,使“同學會”的工作形成特色,使他們不僅在社會文化層面上,更從本土文化的內涵延伸方面做出了具有獨特意義的工作。
三
《神功戲》一書引言中談到,根據沙梨頭土地廟大殿內的碑刻,1805年時已有此類表演的資料記載。該書還引用龍思泰《早期澳門史》中,有關1816年間“市場上燈火通明,正在表演滑稽而有趣的中國戲”的活動記載。
筆者之前發表的《澳門音樂簡史》中披露有下列資料,可以對上述文字作為一個時間點上的補遺:
在17世紀末和18世紀初,清代意大利人杰梅利卡雷里(Giovanni Francesco Gemelli 1651-1725)在澳門過春節時,“他在澳門看了一場中國戲劇表演,這是由坊間聯合起來自費排演的,在一個小廣場中央表演,舞台相當廣大,可以容納三十多人……戲劇中唱白相雜,由多種銅木樂器伴奏……一場戲往往持續十個小時以上……, 春節期間,澳粵兩地到處都聽見中國鑼鼓和其他樂器的演奏聲音”。上述記載,似可將神功戲有記載的初始時間,前移近一個世紀。此外,本人也曾引用章文欽《澳門詩詞箋注》中民國時期詩人汪兆鏞的詩,該詩對當時神功戲現場氣氛有紀實的描述:“二月一日土神廟,三月廿三娘媽祠。簫鼓鳴春燈照夜,風光渾已忘居夷。”對此,章文欽先生認為:“詩人從土神廟和娘媽誕夜間演戲酬神,簫鼓齊唱,燈火通明的場面中,感受到中國的傳統信俗已經深深紮根在這片淪於異國的土地上。”
近日,在澳門日報“新園地”版上,見到林中英老師題為〈二月初二土地誕〉的文章,筆觸中,也特別談及了她對“一連幾天神功戲”的兒時回憶,令人感受到神功戲的無處不在。
四
理工學院藝術高等學校我的同事、曾為中央美術學院系科主任的李振球敎授,在看到有關澳門神功戲的文字後,聯想起他早年在甘肅考察當地皮影戲的一些印象,饒有興趣地同筆者談起他對兩者相似之處的感覺。當時的甘肅農村,每年也是這個時間段,民間會舉行謝神皮影戲(簡稱為“演神戲”),演給神靈看。演神戲的內容通常是“天官賜福”、“過五關斬六將”等,目的是通過感謝土地爺爺(即土地神)和其他神靈,請諸神保佑家人平安,也護佑牲畜不被傷害。除此之外,謝神皮影戲之表演場地的設置,舞台的搭建方式,同澳門的神功戲極為類似。
澳門甘肅,一南一北,相距遙遠,卻有類似的文化表達方式,可見中國文化之根的魅力所在,如果對此作主題深入的比較性探討,相信應該會是一個有相當意義的硏究生學位論文選題。
順便提一句,對前述文化之根的追尋、深植,應從孩童做起,要為我們的新一代準備耳聞目睹的必要條件,從而讓他們在兒時就具有本能的文化身份認知。這又引起我們對本土敎材與國際視野、傳統文化意識與現代觀念之間關係的思考,這當是另一個話題,然而,神功戲確實給我們提出了這樣一個命題。
五
這些年來,“澳門學”一詞不斷被提出,比較多的出現在一些學者的論述和一些報刋的報道中。確實,澳門城市之多元、豐富而具有獨特價値的歷史文化底蘊,其基本未有過文化斷層的傳統承繼,及相對良好的資料留存,加上近年來衆多學者的學術硏究貢獻,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角度看,都為“澳門學”準備了厚實的基礎和廣闊的展開空間。在這中間,個人覺得應該注意幾個問題:
其一,“澳門學”不能僅僅是通史、百科全書式的學問,在目前階段,更應該鼓勵各個具體文化範疇中的“專史”、“單科史”、“斷代史”等相對微觀的硏究,就範疇而言,可以細分到二級、三級學科,只有分門別類做深做透,才能有眞正學術意義上的澳門學。
其二,“澳門學”確實應該突破單純“地區學”的框架,將其放置於國際視野中進行考察,同時還可作跨地域和跨領域的綜合探討。然而,所有這些考察和探討,乃應從本土做起,從基礎做起。只有集思廣益,才能精益求精。
其三,“澳門學”不僅應着眼於主流學術圈內學者的工作,也應該寄希望於本澳民間衆多有追求、有本土文化使命感的社團、個人的貢獻。當學者的硏究同民間的實踐探索一起,互動互利並相輔相成,那麼“澳門學”就會是一門旣規範、專業,又有血有肉的城市文化學問,並將在空間和時間上持續發揮其學術作用。
以上,是從《神功戲》一書發行引出的一些感想,也是對發行《神功戲》一書的祝賀。
(作者為澳門理工學院藝術高等學校教授)
戴定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