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博彩業硏究的創新力作
——胡根《澳門近代博彩業史》序
一
中國最早的賭博肯定不是起源於澳門,但澳門成為中國的賭城在歷史上卻是唯一。賭博,講的體面一點,稱之為“博彩業”,其在澳門歷史上的重要性,並不亞於明清之際澳門葡萄牙人的海上貿易。在大多數國度和地方,賭博僅是諸多社會問題之一,而在澳門,從19世紀40年代開始直至今日,賭博就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社會問題,而是經濟、是文化,乃至政治,甚至可以說,是澳門歷史發展的中心問題。
國人好賭,出自天性;而國人又無宗敎之罪戒,乃至貪慾錯亂,以博為榮。故明末顧炎武言:“今之進士,有以不工賭博為恥者矣。”清前中期,國家禁賭甚嚴,賭風稍斂;嘉道以降,政府依賭餉為其財政來源,故導致賭風日熾,其中尤以粵省為最。據道光時遊歷廣東的湖南學者周壽昌記錄:當日廣東省內番攤、花會和闈姓等賭博,“列厰投票,官役日榷稅焉。時自旦及昏,人自士庶男女老幼,無弗博者”。迨至晩清,清政府對賭博弛禁,時人鄧承修稱:“闈姓投票之人,則自縉紳大夫,以及農工商賈,婦孺走卒,莫不罄盡其所有。”即使海外華人亦復如是,梁啟超在美國和加拿大時見美洲華人“幾無復以業賭為恥者,謹厚君子亦復為之。”又稱“以賭博為一專業,幾於無家不賭,以區區溫哥華埠,而番攤有二十餘家,白鴿票厰有十六七家,他埠亦稱是”。足見華人好賭,絕非誣也。
澳門人口比例,開埠之初,外來人口多於華人,但至17世紀後,華人逐漸超過葡人,至清中期的很長一段時間,華葡人口比例大體相當。但到太平天國運動及廣東天地會起事之後,流入澳門的華人人口大幅增加,而葡人人口減少,澳門遂成為一完全以華人為主體的城市。是時,澳門不僅在人口上以華人為主體,華人經濟亦逐漸佔社會的主導。到對清政府採取強硬對抗手段的亞馬留主宰澳門政府時,將賭博合法化,以求解決澳門的財政困境。從此,澳門之賭博一發而不可收拾。亞馬留的開賭在當時也許只是一種權宜之策,但以賭博合法化而給澳門政府帶來的滾滾財源使澳門經濟完全改觀。於是乎,以賭為業,就成為澳門歷屆政府的旣定之策。番攤、闈姓漫天而來,秦樓楚館遍地林立,賭業日盛一日,賭餉年高一年。從此,賭博變成澳門經濟之生命線,以至須臾不可或缺。晩明時期,澳門以其天主敎的發展被人稱之為“遠東的梵蒂岡”;晩清,澳門又以其賭業之繁榮被人稱為“東方的蒙地卡羅”。梵蒂岡與蒙地卡羅,西方文明的兩大“聖地”,被同掛冠於澳門城頭,榮耶?恥耶?
二
澳門旣為賭城,故博彩業幾乎是澳門人最為關注的問題,因為她是晴雨表,故云:“興亦博,衰亦博”。澳人對博彩經濟的硏究也是花了很大功夫,不論是政府還是大學。然而,仔細翻檢,卻發現,硏究澳門博彩史者,十分罕見,偶一涉及有之,不過是“通史”中的一節罷了。但所述史實之錯訛,公佈資料之不可靠,幾乎是每一部“通史”的“通病”。以余之陋見,對澳門博彩史展開眞正意義的嚴謹、科學的學術硏究,海內外凡三:何漢威、趙利峰及本書的作者胡根。何漢威,則應是開創廣東、澳門博彩史學術的始祖,他的三篇長文《清末廣東的賭博與賭稅》、《清末廣東的賭商》及《廣東進士賭商劉學詢》,可以說是極具原創性的學術論文,將廣東、澳門的賭業與賭商納入近代經濟史硏究的框架之中,從而理清近代官商之關係,賭、餉之關係。徵引史料之廣博,學術視野之開闊,實在令人感佩。漢威兄是我的好友,謙謙君子,虛懷若谷。對我的兩位治博彩史的學生趙利峰及胡根影響甚深,在很大程度上,我認為趙、胡兩位的博士論文都是在漢威兄三篇巨論的啟示與指導下完成的。當然,後者在許多方面超越前者,這亦是學術發展的必然。趙利峰《晩清粵澳闈姓問題硏究》,一部30餘萬字的博士論文,其選擇晩清粵澳博彩業的一部分,將闈姓彩票發展史的硏究推至極致,成為澳門史硏究中頗具典型的硏究成果,獲得學界的一致好評。胡根的這一部近50萬字的《澳門近代博彩業史》,則是集前兩家之大成而又有大量增補之力作。胡著對澳門近代博彩檔案、文獻史料開拓之深,搜尋之密,辨析之細,多有發人深省之處,常常出人意表。
三
胡根原從業於澳門新聞界,記者出身,跟我讀碩士時,年齡已經不小,但其轉入史學之門後,讀書勤奮,治史認眞,可謂澳門學生中的佼佼者。我記得當年輯錄《澳門憲報》中文資料時,主要就是胡根在澳門歷史檔案館天天看,天天讀,日夜揀選,是他完成《澳門憲報中文資料輯錄:1851-1911》一書的第一步工作。正是因為這一“原始積累”,他的博士論文《澳門近代博彩業史》才得以有扎實的史料基礎來支撑。翻開這部近50萬言的《澳門近代博彩業史》,徵引《澳門憲報》之中葡文資料處處可見,有些章節的資料幾乎全部來源於該報,可以說,對《澳門憲報》中的中葡文史料的深入開拓、發掘及利用,成為胡著的一大特色。我常對學生們說,《澳門憲報》是澳門近代經濟史硏究的史料淵藪,要硏究近代澳門,不在憲報上下功夫,其成果是不可信的。胡根利用天時、地利、人和,在《憲報》上下功夫,故能對漢威兄的大著有所超越。當然,胡著所長,絕僅非史料之長。作為中國第一部《澳門近代博彩業史》而言,其可圈可點之處至少有三:一是史料豐富,內容詳瞻;二是完整系統,面面俱到;三是行家講行話。特別是第三點,因為硏究博彩史,如果不懂博彩,所行之文,所叙之事,必有許多難以盡達其意之言辭,而胡根這一點做得恰到好處,反映了其對博彩業之熟悉。我認為寫得最有價値及原創性最強的是該書的第五、第六兩章,這兩章對澳門博彩制度的變化、發展及政府制定的保障博彩發展的相關措施進行了有說服力的分析,用行家的眼光透視博彩規章的內幕,發前人所未發,言常人所不能言者。對很多一般人不容易看懂的法規條文,胡根卻能一語中的,鞭闢入裏的展開分析,且探幽發覆。如“選擇性的開標”、“制止向承充人抽收稅餉”、“賭商要求獨家經營引起的修章”、“明喊與暗票競投方式的轉換”、“舖票與闈姓捆綁競投”等章節,均寫得十分精彩。還有一點仍値得一提,胡根的外語並不算好,葡語學過一點,僅入門而已,但他卻堅持開拓與發掘葡文檔案,在友人的幫助下,他的外文資料的使用也為其專著增添了不少色彩,這眞有點王國維的精神,跟日本人學了一年半的英語就將《浮士德》的詩句譯得“精”“神”並備。胡根在曁南大學學習六載,每周都是利用休假日來廣州上課,晨鐘暮鼓,寒暑易節,從未間斷和缺課,始終孜孜以求。執着的學術追求,這也是胡根博士之所以能完成這部高品質著作的重要原因。總而言之,一個非歷史專業半路出家的新聞記者,能完成一部如此厚重扎實的純學術的澳門博彩史著作,殊屬不易。我想,這其中的艱難與苦澀只有其本人心知。當然,胡根的這部著作並非沒有缺點,該書的第七、第八章完全可以寫得更好一些,第七章除第一節寫得較飽滿外,其他六節都有點像走過場,只是羅列現象,而沒有將各種現象發展繁榮的原因與博彩業聯繫起來,聯繫只體現在標題上,而未見於行文中。第九章談賭商也只是列舉了一些人物,論述其地位時,很少筆觸分析,全書到此,似有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之感。當然這只是我個人並不成熟的認識。
四
澳門史硏究應向近現代史領域拓展,這是我七八年前發出的呼籲。澳門古代史雖然還有很多事可做,但主體的文獻檔案資料已經公佈,主要的歷史史實已有人展開硏究。雖然爭論至今不息,但新的東西已日漸稀罕。而澳門近現代史則不然,主體的文獻檔案尙存於各地館藏之中,學術硏究的空白領域還大量存在,以至一般性的基礎史實尙不為人所知。因此,硏究澳門近現代史,前景廣闊,大有可為。胡根的《澳門近代博彩業史》應是這一領域的先行者,這先行的一步,無疑有助於對澳門近現代史硏究的推動。胡根與我,亦師亦友。胡根能在澳門歷史硏究中取得今日之可喜成績,實令人欣慰。我最希望的是,胡根的澳門博彩史硏究並不就此止步,民國澳門之博彩,現代澳門之博彩,還有多少未知的秘密需要探尋、硏究,還有多少模糊不清的史實需要花大力氣予以澄清。我希望胡根能擔此大任。
(編按:本文為湯開建敎授為胡根著《澳門近代博彩業史》寫的序言。題目及分段均為編者所加。)
湯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