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七一”看遊行的身體政治學
在遊行中,身體是政治遊戲很重要的主角。
今年7月1日,香港的愛國團體早上辦“大巡遊慶回歸”,並在大球場舉行起步禮;當天下午,由數十個民間團體組成的民陣,也舉行“七一大遊行”。雖然兩者形式迥異,立場壁壘分明,但兩場遊行所呈現的,都是攸關身體管治技術的政治學。
一
早上,是一場身體美學政治學的巡禮。張開眼睛,鮮紅、翠綠、粉紅、蛋黃、海藍等等顏色非常醒目地圍起一幅彩圖,圍住草坪。這些顏色不是雜亂無章隨便擺放,它們經過精心安排,非常有秩序的被排列着。然而,這些顏色並不是油彩,而是一個個穿上不同顏色衣服的身體,說穿了,是身體被排列着,而不是顏色被排列着。是身體被安排穿是染顏色的衣服,站在或坐在被安排的位置,一幅氣勢磅礴的政治畫面油然呈現。
身體,經常都是政治技術實踐的對象。像7 月1日的“大巡遊慶回歸”,透過身體本身去呈現政治力量的“壯麗”行動,多如牛毛。譬如去年8月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大導演張藝謀利用人海戰術的威力,將一個個身體變作活字印刷的“字粒”,來呈現中華文化/文字的博大精深;又譬如,朝鮮每年國慶9月9日,不可缺少的一幕是,成千上萬的女性穿上軍裝,步伐整齊地大邁向前。這裡頭,身體不僅是朝鮮軍事力量的象徵,更重要的,是他們突出了女性的身體。女性的身體,從來都是柔弱嬌嫩的象徵,但在朝鮮,連女人的身體都可以如此剛烈強健,男人,更不用說啦!朝鮮領導人成天掛在口邊的“主體思想”,結果還是要依靠身體的有序和統合,才能顯示威力。
如果大家不健忘,應該還記得,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狂人希特拉的納粹閱兵儀式就跟今天的朝鮮很像(其實,全球各國的閱兵都大同小異),都是步履同調、身穿劃一軍服,並以數以萬計個看起來“一樣”的身體的大集合,作為力量的凝聚和呈現;德軍攻陷巴黎,操進凱旋門,踏在香榭麗舍大道上那一幕,直到今天,仍然是法國人的痛苦烙印。法國人的痛苦烙印,並不僅是國家打敗仗這個抽象的概念,德軍踏在香榭麗舍大道那一幕之所以刻骨銘心,是一支由一個個身體組成、井然有序、每一步踏在大道石路上都鏗鏘有力的軍隊所呈現的國家形象和力量,對照當時潰不成軍和虛弱的法蘭西,一個多麼大的恥辱!
這種以控制和安排人和物去建構一個統一意志的方式,起源自意大利墨索里尼和德國希特拉二位獨裁者,因此,這種模式也被稱作“法西斯美學”。其呈現的領域不僅限於身體、還有繪畫、電影、音樂、戲劇等等。
美國著名作家和評論家Susan Sontage在文章《迷人的法西斯》(Fascinating Fascism)(註一)中指出,法西斯美學是在從對情境的控制,使服從行為和狂熱效應的迷戀從中得到發揮。她更認為,有催眠術的領導人或領導力量,將人集結成群,去達至這種美學效果,也是法西斯美學的構成部分。當年,Susan Sontage以“迷人”一文批評德國導演Leni Riefenstahl拍攝的電影《奧林匹克》,是對暴力美學的批評。然而, “迷人”一文沒有直接點出身體在法西斯美學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這一點,後來不少評論者都加以補充了,其中,上海學者顧錚於《在藝術與政治之間:Leni Riefenstahl的電影美學》(註2)一文中評論到《奧林匹克》的時候就直接指出:“這種對由力量與速度所體現出來的禮贊所體現出來的Leni Riefenstahl的審美觀,正好應和了納粹的身體美學觀與種族主義美學。”
不論是1936年柏林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的運動員,或是納粹閱兵隊伍中的軍人,一個個身體都有序地排列,構成了壯觀和整齊的美,最終,那背後是一種暴力的美,一種種族主義的法西斯美學,運動員或軍人本身,已經消失了。人作為主體的性格,在這裡消失了。
回到7月1日香港大球場,由各大中資機構的職工、商會的成員、學校的學生、同鄕會的鄕里所組成的彩色海洋,也是非常壯麗及整齊,它所要意涵的,不僅是一個普天同慶的回歸巡禮,更重要的,那是一個集體意志的呈現,一個集體向國家效忠的呈現,而在這裡頭,身體和個人,也都消失了。
二
到了下午,在民陣舉辦的“七一大遊行”中,觀察到的,是一種治理身體技術的政治學。由於天氣酷熱,大多數人按照身體的需要,穿上比較能散熱的白色或其他淡色衣服到達維園。這正好應了尼采的感悟:“身體是一個大理性。”然而,政治權力者對於這一群理性的人,卻是不放心,最好,他們明年不要再上街了,於是,另一種攸關治理身體的政治技術出來了。
那是一個酷暑的下午,陽光直逼,對任何身體來講,就算穿白衣,但留在烈日下半個小時,都是難熬,甚至會產生其他身體反應,譬如中暑。然而,這一天,香港警方採取了一些對於身體的管治技術;也許是偶然,也許是警隊背後有高人指點。
攸關身體的硏究,可以追溯至二位德國的哲學大師:現象學鼻祖胡塞爾(E. Husserl)及尼采(F.W.Nietzsche)。胡塞爾的“身體感” (corporeality),啟發了法國的梅洛龐蒂(Merleau Ponty)發展出身體現象學的硏究(註三);而尼采對於身體的關照,讓傅柯得到靈感,更具體的分析政治技術對身體的治理;而後者對於身體政治學的硏究,到了今天,偶然或必然的,居然顯見於香港警方對遊行隊伍的治理上。
遊行路線依舊,從維園出發。然而,當隊伍出了維園,要向銅鑼灣崇光百貨邁進之際,警方就突然在那裡設了人流管制,將路線收窄……一些遊行人士就大喊: “從 03年到08年的遊行都沒有這樣的管制,今年為什麼這樣?”前線警方只是執行任務者,默然回應,防線依然架起。現場人士儘管不滿,但步伐還是必須遵照警方的秩序。
除了維園前突然收窄路線,減緩了每位遊行者向前的步速之外,今年,警方還利用了紅綠燈的技術,對遊行人士設下重重障礙。以往,警方為了讓遊行儘早結束,通常都會讓隊伍順利前進,事先將各路口攔住,頂多在一、二個大路口稍為開放,讓路人過馬路。但今年,情況就非常特別,警方幾乎在每個路口都依照交通燈指示而停止或放行,只要亮起紅燈,遊行隊伍便要停步,理由是“要照顧到其他市民利益”。這使得本來從維園到灣仔只有二、三公里的距離,每個身體都要在烈日下花一個多小時才走完。如果按照今年主要大學硏究機構的統計數據,遊行人數約有三萬,但奇特的是,到了下午五點,留在維園等候出發的最後一批人才啟步,這跟往年的經驗,有所落差。
根據媒體報道,從三點就開始聚在維園被曝曬二個小時的市民,一些因為不耐煩或身體感覺太熱而走掉了,少數因身體不適而暈倒,送到醫院,還有不知多少,會因為今年曬得那麼厲害,決定“明年不來了”。
從遊行路線的收窄、從每個路口均按照紅綠燈而前進或停步,均明顯看出,這是警方依靠技術來控制身體“前進的步速”,從而拖慢遊行進程,拖慢遊行進程的目的又是什麼?這和以往警方希望遊行盡早結束的管理思維不太一樣,那是一種對“體溫的忍受度”的挑戰。當遊行速度拖慢了,站在維園三十一度烈日下的身體體溫會急速上升,就算沒有暈倒在地,也會感到非常不舒服,這種身體對外界直接的感覺,用Merleau Ponti --Ponty的分析,會影響到思維,就是說,可能會影響到認知思維對自己說:“明年不來了。”
從身體美學到治理身體的技術,都是政治權力者希望利用身體去達成某個想法時所採用的技術,然而,在這裡頭,身體本身也是理性的,不必然會完全按照權力技術的部署而進行,身體也會有自己的部署,關於這一部分,以後有機會再向讀者介紹。
註一:Susan Sontag, Fascination Fascism, Under the Sign of Saturn, New York, 1980, pp.73-105
註二:顧錚,“在藝術與政治之間:里芬施塔爾的電影美學”,《現代性的第六章面孔:當代視覺文化硏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pp.88
註三:Edmund Husserl, 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to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Book 2: Studies in the Phenomenology of Constitution, Richard Rojcewicz and Andre Schuwer trans., 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89
謝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