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敎育職訓化
林柏儀
小心敎育職訓化
敎育職訓化產生的負面效應卻是:各個科系紛紛棄原始的敎育內容不顧,以產業需求為依歸。這對原本強調應用的科系可能影響有限,但對基礎科學而言,卻往往造成莫大的扭曲和殘害。一時之間,熱門的應用科系被獲准擴編,冷門的基礎科學則被紛紛刪減。但諷刺地,居高不下的靑年失業率,絲毫未因此而改變。
號稱為了處理不斷攀升的全球性“靑年失業問題”,並迎接“知識經濟”時代的挑戰,各國政府日益要求各級敎育機構,應當進行敎育改革,提供符合企業需求的敎育內容,打造更多有技術的未來勞力。簡言之,這是一個全球性的“敎育職訓化”(Vocationalization of Education)趨勢,當前各級學校的市場化導向、強化產學合作、知識實用化等改革,都在這一大趨勢下席捲全球。
美國學者Grubb和Lazerson在他們的近作〈The Globalization of Rhetoric and Practice: The Education Gospel and Vocationalism〉中即說道:“敎育職訓化不只在傳統的技職敎育體系中發生,它更延伸到了學術型大學和普通敎育體系,試圖促進學生向上流動和發展專業。”
他們指出,這樣“職訓化”趨勢將全盤影響各級、各類敎育,其中包括了至少三個特點:第一、在敎育職訓化下,敎育機構自此取代了過去雇主、非政府組織、職訓機構的責任,成為了職業培訓養成的首要機構。第二、因敎育承擔起競爭與職訓的功能,這趨勢使得中等敎育更加階序化,且讓中學漸漸成為競爭大學入學機會的工具性過程。第三、作為關鍵的結尾,大學敎育也更加配合產業需求,且擴張大學容量以培養更多高技術勞力,聲稱如此能促進經濟發展、創造知識經濟。
Grubb 和Lazerson有些諷刺地形容,這套論述如同是一種“敎育福音”(Education Gospel),表面上相當完美,但現實的情況,卻未必如同預期般美好。
敎育職訓化下的基礎科學悲歌
的確,只要稍稍觀察1980年代以來全球性敎育職訓化的改革影響,我們不難發現,稱之為“福音”,的確値得商榷。相對地,恐怕是一股讓敎育價値衰亡的毀滅性“噩耗”。
以英國為例,在近20年來,日益高漲的敎育職訓化改革,已深入到了理當以“追求眞理”為要的大學體系之中,主張敎育機構應當要符合“市場需求”。為了落實敎育職訓化,甚至不惜剔除不合乎產業需求的科系。我們可以看到,就在今年內,英國政府和各大學以“該科系不合乎市場需求”為由,Middlesex大學關閉了英國歐陸哲學硏究重鎭之一的哲學系,Birmingham大學關閉了學術表現良好的社會學系,倫敦大學King’s College屢屢威脅歷史悠久的人文學院能否存續。其實不只英國,以全球為範圍,基礎科學科系已漸漸淪為職訓化下的俎肉。
或者,更普遍的是我們觀察到,畢業學生的“就業率”,漸漸成為了各國高等敎育評鑑中的核心指標:畢業生能就業的,才算是好的科系、能夠獲准擴張;畢業生難以就業的,則被評為不良科系,輕則排名難看、扣補助款,重則裁減敎授、或乾脆關閉。打着“解決靑年失業問題”的大旗,這已成為當代各國政府推行敎育配合產業需求,強而有力又極具正當性的治理手法。
還記得,我在就讀台灣政治大學碩士班時,曾有機會代表硏究生學會參與校務會議,即參與討論過一項“以各科系畢業生就業率,來評估該科系應擴增或縮減招生容量” 的議案。印象中,令人意外的是,這樣的議案竟然沒有引起任何爭議,迅速地就被表決通過。是否顯示:這樣的邏輯已深植人心?連諸多基礎科學的人文科系,也內化了這樣的價値?
支持“就業率與評鑑、招生容量”掛勾的人們會主張:這樣的作法,才能夠減少大學生“畢業即失業”的問題。鼓勵科系關注畢業生能否就業,提供勞力市場需要的敎育內容,讓有需求的科系能擴編、沒需求的縮減,才是維護靑年就業的負責任作法。但有趣的問題是:這樣的作法眞的能夠降低靑年失業問題嗎?又將造成什麼樣的效應?這是評論敎育職訓化,必須處理的核心課題。
為什麼敎育職訓化無法解決失業問題?
首先,我必須要將“敎育內容符合產業需求,就能降低失業問題”這個常識性的推論,先打上一個問號。
敎育社會學的諸多理論已說明:敎育成就和職業取得有關,但未必是基於“敎育成就代表了‘技術’或‘能力’”(所學和產業需求相符),而很可能是“敎育成就反映求職者的‘潛力’,或是其處於廣大人力中的‘階序’(儘管所學和產業需求不直接相符),而使得企業願意僱傭高敎育成就者”。這樣的原因在於,在實際的社會運作中,敎育原本就難以預測或提供產業的需求為何,而只是一個具有排序功能、能將人力等級劃分的工具。然而,在敎育成就與職業取得的階序對應關係中,敎育被建構、誤認為經濟生產力的來源。
因此,當敎育在代表“人力資本”的養成外,更可能代表的是一種非經濟生產性的“文化資本”、“文化貨幣”(或所謂的“地位財”),我們自然無法期待:增加這樣的敎育是能夠增進產業的生產力,並且進一步創造就業機會(儘管握有這樣的敎育文憑,能有較高的機會被僱傭)。我們也無法理所當然推論,擴大過去就業容易的熱門科系容量,就能夠創造出更多的就業機會來。相對地,很可能的結果只是,就業機會沒有被創造出來,而再怎麼強化敎育職訓,也只是徒增敎育者與受敎育者的辛勞和異化罷了。
然而,敎育職訓化產生的負面效應卻是:各個科系紛紛棄原始的敎育內容不顧,以產業需求為依歸。這對原本強調應用的科系可能影響有限,但對基礎科學而言,卻往往造成莫大的扭曲和殘害。一時之間,熱門的應用科系被獲准擴編,冷門的基礎科學則被紛紛刪減。但諷刺地,居高不下的靑年失業率,絲毫未因此而改變。而更有甚者,過去冷門科系的畢業生,因熱門科系容量受限,儘管所學未必直接符合產業需求,還頗有機會在勞力市場上找到一份工作。但如今,因為熱門科系的擴張、塡滿人力“階序”空缺,投身冷門基礎科學的學生前景反而更加淒涼,因而變得更不符合“市場需求”,成為符應職訓化也不是、回歸基礎硏究也不是,被莫名其妙扭曲犧牲的一群。
破產的“供給面經濟學”
說到底,這套強調“提升勞動供給端的生產力和彈性,就能夠促成經濟發展”、代表新自由主義意識型態席捲全世界的“供給面經濟學”,現實中早已被評為問題重重,形同破產。
儘管扣除前述“敎育並非代表人力資本、只是一種代表階序的文化貨幣”的分析,在最樂觀的假設下,“敎育職訓化”使敎育提供的內容能高度符合產業需求,也的確創造出了大量具有高度生產力的技術勞動力。但要注意,生產上有了更多符合產業需求的技術勞動力,的確可能提高生產力、促成更多的生產成果;但這樣的成果,並不會如同主流論述所聲稱的“雨露均沾”、公平分配到生產過程的參與者身上,反而往往只會促成握有資本者更能剝削獲利,而維持貧富懸殊的狀況。並且,資本的積累,也未必能帶來長期的經濟發展,或者創造就業機會。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與周期危機,和當代“工作機會消亡” 的特質,已一一質疑了“提高生產力等同經濟發展和創造就業”的天眞猜想。
而在令人悲觀的現實觀察中,我們發現,從1980年代以來以全世界為範圍的“敎育職訓化”或是“勞動彈性化”,非但沒有解決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發展停滯的問題,靑年失業率甚至持續攀高,當然也無能處理當前全球性的經濟危機。然而,政客甚至還錯誤歸因地聲稱着:“這代表靑年人力要更職訓化、彈性化!”很明顯地,資本主義的發展,有着人力素質之外的內在危機,已日益高昇,加強了以全世界為範圍的苦難。而在這樣的浪潮下,“敎育職訓化”的論述卻是可悲、愚昧地主張:問題在“靑年”、問題在“人力”,使得曾經些微有着啟蒙長智理想的敎育領域,也被整合進了異化、剝削的生產體制中。
究竟該怎麼辦?我們需要長期持續的細緻探討,對抗這些“以靑年就業為名,反而更加壓迫靑年”的政策迷思。(靑年就業政策迷思系列·一)
林柏儀(寄自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