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義敎育學的激進化必要
問題的根源在哪裡?說到底,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必須配合資本需求來培養、販賣自身的勞動力,才能得以維生。這樣的“勞動力商品化”邏輯,就是人們不論在敎育中、或者在社會中無法自由開展、自我實現的根本原因。
隨着大學和產業的連結日益緊密,不少學界人士已大聲批評:當前世界各國爭相把高等敎育和產業需求扣連,讓敎育主要功能成為職業訓練的“敎育職訓化”趨勢,非但造就了基礎科學衰亡,而且對於經濟發展、就業機會、人民收入的改善效果,也相當令人質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只是使得人民不得不接受更加異化、被剝削的敎育內容。
問題是,我們要如何反抗“敎育職訓化”呢?為了要找尋問題的出路,此次我將嘗試嚴肅檢視反敎育職訓化的主力——“人文主義敎育學”——的相關主張,辨明人文主義敎育的“激進化”必要。
大學不是職業訓練所?
反對敎育職訓化,一種常見的說法是,我們要讓敎育回歸“敎育的本質”,讓敎育不是以職業訓練為目的,而是要以“敎育本身”為目的。有意思的是,甚麼是“敎育的本質”和“敎育本身” 呢?依循人文主義敎育學的觀點,相對於職業訓練,敎育本身的目的應當是要讓每一個個人能夠發展自我,開發自身的潛能,達到所謂的“自我實現”。因此,敎育應當是以學習者為中心,而不是以國家或經濟的利益為中心。敎育的內容應該是要多元、重視個人的,而不是依照工作需求安排甚或分層。
“大學不是職業訓練所”、“回歸基礎科學硏究、反對強調應用技術”、“大學應重視通識敎育”……等“反敎育職訓化”呼聲,可謂是這樣的人文主義思潮下對高等敎育的改革推理。不論在歐洲、美國、或東亞各國,在人文敎育改革的陣營中,都不難聽到這樣的訴求。
然而,從當代的高敎發展來看,這一類的改革往往不容易獲得實質成果,或者頂多改變部分形式,但無法改變高等敎育在社會中的職訓功能。以台灣為例,十多年來台灣各大學的通識敎育漸漸普及,但整體敎育職訓化的程度,甚至更甚以往。不只是正規課程,甚至連學生的課餘生活,也融入了職訓化的一環。甚至連學習者自身,也經常視這些人文主義敎育改革為高調,徒增他們的負擔。這狀況不只在台灣,恐怕在各國都有類似的情形。
面對敎育職訓化的根源
問題是出在人文主義敎育學、反敎育職訓化的呼聲錯誤了嗎?我想不是。問題是在於,這些依循人文主義的敎改政策,恐怕沒有直指問題的根源。
為什麼連學習者自身也接受敎育職訓化的邏輯?爭相選塡只強調技術訓練的“熱門科系”?原因不是因為他們反智或被欺瞞,而是他們認識到,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力相互競爭的處境下,自己多受一分職訓,就比其他人有機會找到好一些的工作、或者減少失業的風險。儘管如我在上回提到,敎育職訓化在“總體層次”未必能提高就業機會甚或經濟發展,頂多是增加資本的剝削可能。但在“個體層次”,多接受職訓的確是競爭僱傭機會的關鍵,是學習者的“理性選擇”。
所以,問題的根源在哪裡?說到底,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必須配合資本需求來培養、販賣自身的勞動力,才能得以維生。這樣的“勞動力商品化”邏輯,就是人們不論在敎育中、或者在社會中都無法自由開展、自我實現的根本原因。
在這樣的環境下,相關的人文主義敎育改革,固然可以節制敎育徹底職訓化,替自由多元思考留下一些空間。但也合理地很可能遭遇學生不支持的窘境,更別提來自國家與資本聯手抵制。人文主義的改革訴求倘若不激進化地直指社會壓迫根源,要單單改變敎育內部,的確有“太過理想”之嫌。
因此,如果我們要追求“大學不是職業訓練所”等“應然”目標,我們必須面對“實然”中的根本壓迫來源——資本主義的勞動力商品化邏輯。換句話說,“敎育”和“就業”而來的壓迫,必須一齊面對。
人文主義敎育能融合入知識經濟?
然而,相對於直指資本主義問題,或許是基於策略性地因應阻力、也或許是的確認為未必衝突,我們竟然能觀察到,不少人文主義敎育改革的論述,是聲稱 “人文主義敎育更能創造經濟發展”,以證人文主義敎育的必要!
此種人文主義敎育學論述的變形,融合了對於知識經濟、創造力的強調,主張敎育不該淪為片段的專業技術傳遞,而是要讓學生培養創新、批判、獨立思考的能力,以因應瞬息萬變的未來社會。於是,他們主張高等敎育應當是一種強調多元發展、跨學科的博雅敎育。重點是要 “學會學習的能力”,而不是特殊學科的技術內容。甚至推論 “人們有了自我發展的創造力,自然能解決就業問題”。
英國前工黨領袖布萊爾在1997年剛上台時,即高呼:解決英國經濟與社會的關鍵在於 “敎育!敎育!敎育!”,擁抱的即是此種擴張敎育能同時提升經濟的論調。
的確,此種被馴化的人文主義敎育,有可能和資本主義經濟整合。但這不代表在其中的人即能眞正尋得自我發展的空間。換句話說,此種人文主義敎育促進的 “批判思考”(Critical Thinking),的確可能有益 “知識經濟”。但它不會敎我們能意識覺醒、揭露資本主義剝削本質的 “批判敎育學”(Critical Pedagogy)。
不得不批評,倘若是一種策略思考,“人文主義知識經濟”的論述方式形同是一種 “與魔鬼交易”,儘管可能為人文主義敎育的“形式上”爭得空間(例如:延後分流、分系,強化基礎科學、通識敎育……等),但卻模糊了人文主義敎育“實質上”的阻力來源,恐怕對根本解決問題只有負面影響。
而倘若是根本地誤認“自由發展與資本主義沒有衝突”,天眞地認為在知識經濟的年代,人們即能更有培養創造力的空間,卻忽視了資本主義高原期的“結構性失業”現象,及其對敎育的深刻負面影響,則更有重新認識社會眞實的必要。
再者,此種變形論述,恐怕還有另一種反效果。人文主義敎育學反對將技術化、講究多元發展的訴求,在資本主義社會下很可能將淪為一種 “高階的敎育職訓化”。也就是說,倘若人文主義敎育只是培養出一些貌似智者、有學養氣質的新興菁英,這些人也許的確被視為 “不只有技術,更有多元學習的能力”,但也只是新一代統治階級的接班人而已。而在 “平衡注重技術與人文素養”的假面具下,這些人的優越地位將更加難以動搖。看看MBA課程中日益強調企業倫理,法學院漸漸重視跨學科整合,名牌大學爭相實施服務課程……,眞的撼動了敎育的社會再造功能嗎?還是徒增了它的合法性?
人文主義敎育的激進化必要
總結來說,要反抗敎育職訓化,不只是要改變敎育的內容和形式,更要直指壓迫的社會根源。我們能夠同意人文主義敎育學在 “應然”上的敎育理想,支持敎育應當促進個人發展和自我實現。然而,人們在敎育 “實然”中之所以無法自由,之所以爭相追求職訓,並非單單是敎育體制的問題,而更是資本主義社會邏輯下的結果。儘管提供了人文主義敎育的形式,但若未挑戰資本主義社會,結果恐怕只是使人文主義敎育聊備一格,或者成為 “另一種技術的培養”(所謂批判、創新能力……),並且以博雅敎育的面紗合法化新的菁英階級。
所以,不誇張地說,如果要追求人文主義敎育的理想,我們必須要將其“激進化”,面對眞正人文主義無法實現的社會原因,同是也是面對 “敎育職訓化”的社會原因。支持人文主義敎育的朋友們,讓我們一起團結起來,共同面對敎育問題與就業問題的癥結!
(靑年就業政策迷思系列·二)
林柏儀
(作者為英國倫敦大學社會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