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球村有多少誤解與仇恨?
李展鵬
這個地球村有多少誤解與仇恨?
——菲律賓事件的啟示
菲律賓人質被脅持事件,給我們——包括澳門人——什麼啟示?
回答以上問題之前,先看看近日的坊間言論:有人說:“那些菲律賓人讀完大學要來香港做奴隸(意思是傭工),抵死!”Facebook有群組要中國跟菲律賓斷交,有人製作海報說“向菲律賓說不,向特警說fxxk”,有人要“以牙還牙”對付菲傭,有人說所有菲律賓人都是賤人。香港學者梁普智撰文《別讓怨憤變成種族主義》,呼籲理性面對這次悲劇,遭到網民批評,有人諷刺說“香港人永遠要做聖人”,有人說“是別人不斷挑戰我們底線,怎樣談和平?”,有人說:“被人踩到上心口殺我哋老豆老母,還要幫敵人講說話?”
把“鄰人”看作“敵軍”
如果有個過去一星期沒有看新聞的人聽到以上言論,他大概會以為菲律賓好像二次大戰時的日本一樣,侵略中國,甚至可能發動了一次大屠殺。那是一種隨時要拿出刀槍對抗“敵軍”的架勢,一種你死我活的仇恨。的確,在香港旅客在菲律賓被脅持被殺害的悲劇中,當地警方的笨拙、菲國總統嬉皮笑臉的回應,都令人極度憤怒,事件並即時演化成種族仇恨。這種情緖,放在廿一世紀的全球化時代去看,甚有討論價値:在資訊交流頻繁方便的今天,在坐飛機像坐巴士一樣平常的今天,地球不是已經是個“地球村”了嗎?在這地球村中,不同國家的國民不已經是親近的鄰人了嗎?如果是這樣,我們何以動輒把“鄰人”看作“敵軍”?
旅行會是個很好的討論切入點。上星期觀看電視直播人質被挾持,心急如焚的我們大概有大同小異的想法——去旅行有時還眞危險呀!在今天,旅行是個很複雜的概念。一方面,旅行很能說明“地球村”的便利與開放;以港澳人為例,去上海台北玩幾天,長周末去曼谷東京購物,暑假遊歐洲美洲,都是很平常的事。網上訂機票酒店的便利,廉價航空的發展,都令旅行變得簡易得多。我們去日本賞櫻花,去曼谷按摩,去紐約看音樂劇;這個世界變成一條村,手持一本特區護照,外加一本葡國護照,澳門人幾乎在全球通行無阻。我們,似乎已經是世界公民了!
金魚缸式的旅行
但情況卻又遠比以上的美好願景複雜得多。首先,我們的旅遊路線,其實是非常局限的。除了幾個最熱門的國家如日本泰國,有多少人有興趣去中東國家?有多少人去中南美洲?就是發達的北歐,去的人也非常少。在我們心裡就早有一張認知地圖,某些國家是被慾望的,有些國家是不被看見的。就算你有三個月時間去環遊世界,也大概不會去利比亞、老撾、哥倫比亞。而當我們到訪一個國家,大部分的旅行其實都是金魚缸式的:我們似乎看到了當地景致與文化,但中間其實隔了一重厚厚的玻璃。試想,無論我們去泰國有多頻密,但多少人有心思了解泰國早前暴動的眞正原因?情況就像,一個來澳門玩一兩天的旅客,去完了大三巴、媽閣廟,再加兩三間大型賭場酒店,他又能了解澳門的什麼?
菲律賓事件用很殘酷的方式與很沉重的代價說明一個血腥事實,那些異國除了是我們的後花園、度假勝地,還有非常複雜的政治社會背景,那裡隨時會發生一些很“不文明”的事。然而,就像大多數美國人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澳門人也對天下事不甚了了。地球也許是一條村,但這條村並不是互助互愛、人人平等,而是充滿經濟剝奪、階級差異、種族意識,只是我們不知道,或是不願意知道而已。
菲律賓事件後,一些香港人遷怒於整個菲律賓,這種仇恨正正跟“地球村”的理想背道而馳。因為,今天我們似乎一上網就接觸到世界各地資訊,但我們的世界其實仍然狹窄得很。中東人怎麼想,中美洲人如何生活,我們知之甚少。更甚者,在這個文化越趨多元混雜的時化,不少地方的種族主義卻在持續升溫。這被稱為一種“症狀性”(Symptomatic)的反應,意思是今天的混雜文化令不少人非常不安,因此每當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我們就像發病一樣,立即起來重申種族差異,甚至產生種族仇恨。而對異文化的不了解,全球資訊的不平衡(例如我們接收的國際消息多來自某幾個大國的通訊社),又令我們容易簡化一個國家的問題,或隨便對一個種族貼上標籤。因此,菲律賓警方及政府的過錯,馬上變成所有菲律賓人的問題,我們簡易地、懶惰地歸咎於民族性,製造恐慌及仇恨。
澳門人會仇恨外人嗎?
美國是最好的例子。九一一事件之後,布什把幾個國家定義為邪惡軸心;把數以億計的人口定為“邪惡”,本來是荒天下之大謬的事,但是,因為九一一事件帶來的恐懼與仇恨,這個標籤行動竟然成功。成功到一個地步,到了今天,不少美國人反對在世貿中心附近興建清眞寺;雖然當年發動襲擊的只是極少數的恐怖分子,但不少人卻把整個中東世界跟回敎文化妖魔化了。因為傳媒直播帶來的群衆效應,有人把這次菲律賓事件的慘痛程度比作香港的九一一。不同的是,美國人對中東世界的仇恨是布什有意操弄,以合理化他往後的伊拉克戰爭,而部分香港人對菲律賓的仇恨則是自動自發。某程度上,後者的情況更値得警惕。
那麼澳門又如何?我們會仇恨外人嗎?這幾年來,當澳門多了外資,多了遊客與外勞,同時我們的收入也增加,旅行的次數遞增,然而,澳門人有沒有拓寬世界視野,還是一直向外人貼標籤?澳門距離眞正的國際城市有多遠?有人批評政府的施政達不到一個國際城市的標準,那麼,澳門人距離全球公民的素質又有多遙遠?我們有沒有留意港澳以外的世界議題?對全球社會的弱勢有沒有關注?我們對自由行有沒有輕蔑?對外勞有沒有歧視?對外資的看法是否持平?
近十多年來,“地球村”的概念備受質疑,批評者認為它太樂觀天眞,並漠視了不同國家勢力的強弱懸殊。然而,這概念卻錯有錯着,點出關鍵問題:一條村的特質,就是村民的愚昧、保守、排外,那不是一種可以容納異文化及非我族類的文化。如此看來,我們今天還眞的很像村民,我們對異國及其國民常存誤解甚或仇恨。而這種仇恨常常以很“理性”的方式出現:數年前發生恐怖襲擊後,英國的地鐵出現一張官方海報,呼籲市民遇到任何値得可疑的情況應立即報吿,大標題是“相信你的直覺”(Trust Your Instinct)。這海報令我非常不安——什麼是“直覺”?當英美政府大肆妖魔化回敎世界,蓄大鬍子穿長袍的男子,身披掩身掩面的紗裙的女子,自然會引起我們的恐懼。我們的所謂本能與直覺已被操弄,是偏差的,如此,“相信你的直覺”跟歧視又有什麼差別?
澳門人有世界公民素養嗎?
賭權開放之前,澳門一向是個與世無爭的小城,我們或許很謙和很友善,但我們卻未必有尊重外來者、包容異文化、關注世界弱勢的公民素養。一下子外資外勞旅客如洪水湧來,招架不住之餘,澳門人其實或多或少有排外情緖。早前的“反阿蘇”力量、“反港燦”遊行,就是很好的例子。
最後,我想分享一段親身經歷。有一次在擁擠的巴士上,有菲律賓人用手機的擴音器播放音樂,令本來嘈雜的環境更添噪音,令人厭煩。當時正値元旦之後,我決定先跟那位朋友說新年快樂,寒暄一兩句,然後友善地說她的音樂有點擾人。她聽後馬上把音樂關掉,並繼續跟我寒暄。我們常抱怨菲律賓人很吵,但基於文化與生活環境的差異,也許在當地他們就是慣了這樣的聲浪。只要我們友善溝通,他們也會接受並尊重我們的意見。只是,我們可能在不溝通的情況下就先討厭別人。其實回頭一想,中國人喜歡大聲講手機,這對歐美人來說,又何嘗不是非常擾人?要當世界公民,澳門人還得慢慢學習;《聖經》這樣敎導我們:“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樑木呢?”
(馬太福音七章三節)
李展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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