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語言與世界碰撞
有時我明顯感受到自己擁有人類以外的靈敏觸角,我有更多的手,觸摸我所在的土地,我有好多敏感的觸角,無限延伸到世界每一個角落。
“人一輩子有多少機會能夠奉獻出自己全部的力量,只為了讓世界更美好?”
“我能不能?”
好多時候,我更像是昆蟲,彷彿知道一生極短,急迫地想辦法釋出生命全部的力量。這可能是敎育的使命使然。你或許也和我一模一樣,有了不去愛人就會死掉的病。
諸如下列的問題,常困惑着身為文學創作者、敎育工作者的這個傢夥,如鬼魂纏身,揮之不去。
“怎麼創作?為什麼創作?”
“怎麼解讀文本?如何解讀文本?”
“怎麼敎導學生解讀文本?如何敎導學生解讀文本?”
“文學敎育的意義又是甚麼?”
這是我在學院之中,甚至進行文藝敎育工作的這幾年來不斷思索的核心問題,而在多年的敎學過程之中,我似乎看到些甚麼。
準備着閱讀和寫作課,多年來自忖的問題,又重複在腦海中翻騰。每次備課,翻找腦葉,出現的是:司馬遷、陶淵明、蘇軾、張岱、劉以鬯、北島、顧城、莫言、辛波絲卡、村上春樹……我該不該帶領學生從作者、文本、讀者的角度對文藝術作品重新閱讀審視?
對於曾經專硏語言文學的你,可能會好奇於題材、鑽硏不同的美的醜的藝術形象、討論主題等等;你丢掉文本,在一旁窺視讀者、作者的經驗層,你該找回超越一般的文學書寫和文學閱讀經驗的超驗解析……
那麼多那麼多的胡忖亂想,反而脫離了語言最初的意圖——詮釋生命自我對世界的認知。
在這幾年的敎學經驗,“內容為體、形式為用”亦或是“形式為體、內容為用”的問題,深深地困擾着我。腦海裡的辯論,也在前年兩岸四地同文異敎的交流中出現:一位來自台灣的語文老師,在《陳情表》中使用了商業周刋出版、拍攝的《水蜜桃阿嬤》,從李密的生平與學生討論如何面對一段即逝的生命,引起軒然大波。內地老師質疑這樣是否會本末倒置,使語文敎育成了公民敎育,這樣的交流令我震撼,並深深思考文學敎育的意義何在,兩岸各自側重的敎育點會不會有所衝突?影響學生的閱讀思維?甚至使兩岸文學評論家在作文本閱讀時產生重大分歧?
我才發現自己仍然堅信,語言必須深耕在人的生命裡頭,從內在的生命出發。敎師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敞開一個人說話的機制,讓人在語言之中發現自己。若是把人與語言兩分,把語言變成是外加到人的身上、透過訓練令學生熟悉的 “技術”或是“工具”,期待藉以這樣的“訓練”提升學生的語文“能力”,學生就會變成被動的角色,而非主動的創造者。
那麼,語文敎師的責任又是甚麼呢?
我想,敎師的首要責任,不是單方面的傾倒文學知識,更應該以最為精確的文字,“分享”自己挖掘生命經驗,並能從聽者慣常使用的語言中接受其對於生命的疑惑。我相信,解決語言問題,同時也是解決生命的問題。
創作者最大的痛苦,即是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互相抵抗,這或許只是因為文學創作者比他人更具有敏銳的觸覺。人類本來就是活在虛構與紀實之間,並來回奔走,以致更加理解、建構自己的眞理。
個人由文字所構成的意義世界,與所建立起來的自我世界具有緊密的關連性。提升語言能力,不只是要從形式上下手,更多的時候,應該是讓學生對自身的生活的深刻理解然後精確地再叙述。一如我們幼年時為了表達喜怒哀樂不同的情緖,會盡一切力量挖掘個人的生命體驗,然後從中去尋找、創造符合情境的語言。
有生命經驗,才有命名的可能。成就散文、小說、詩歌、戲劇,都是一種透過對話與情節描述而達到自我生命完整的訓練。
透過生命史的書寫,方能建立起自我和文化的和諧統一。
我永遠記得劉小楓敎授在《拯救與救贖》裡提到詩人寫作的原因,乃源於“孤獨無吿的靈魂,需要愛的救贖。”當然這是從基督敎救贖思想的角度出發,但反觀中國文學史,陶淵明或司馬遷開始,魯迅巴金老舍,還是台灣的賴和、鍾理和到今天的鍾怡雯、李欣倫等……何者不是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進行一系列檢視自己(如疾病)、反照他人生活狀態(如從司馬遷、李欣倫的旅行散文的變形)的身體書寫?
二○○九年村上春樹在獲得耶路撒冷文學奬的得奬感言中說到,小說家身為謊言製造者,他們“通過講述精巧的謊言,通過編造看起來是眞實的虛構故事,小說家能夠把一種眞實帶到新的地方,賦予它新的見解。”我一直認為,眞正的身體書寫,不只有木子美、衛慧文字中的性啟蒙狀態,而是把全人類共同會有的感動與痛都包含在其創作之中。
當文學敎育帶給學生文字虛構的樂趣時,是不是同時也應該讓學生從身的生命史書寫中挖掘到事實與眞理、清楚自己深為世界公民的一份子的責任為何。馬丁·路德·金所言“敎育的目的無他,就是敎會一個人如何評估事證,如何判斷虛實,如何釐清眞假,如何分辨事實和虛構。”或如村上春樹說,在我們以虛構的文字形式在取代最原初形態的事實,首先要釐清的就是“眞實在哪裡。”
我並不是要求每個人在進行書寫或是閱讀的時候,都時時念想着其創作是否具有社會意識與責任,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就連攝影大師森山大道都說:“相信透過鏡頭即可喚起對社會問題的意識,那樣的幸福時代已經過去。”(《邁向另一個國度》)如果要談社會議題,光靠文字或是鏡頭的確不夠,但當我們面對講述生命史的重要時刻,是不是應該更加誠實地面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生命體驗(其中也包含了時代),選擇自己擅長的語言(無論是強烈的小說/詩歌/散文/電影分鏡的方式來思考生命),而非單方面從生命、或是從使用技術層面思考。從人生中挖掘語言文字,並且以之作為思辨眞理的媒體,這是我在進行個人創作和語文敎育時的反省。
林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