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份子的自私與怯懦 錢婉約

知識份子的自私與怯懦

錢婉約

知識份子的自私與怯懦

——看易卜生的《建築大師》

這是一幕回首往事不能平靜的衝突，一曲勇敢眞誠的心靈吿白，一曲成功者晩年的悲歌。

晩上看了話劇《建築大師》，感歎一百年多前的易卜生的先鋒性，這劇本充滿象徵意味。這位寫出了《玩偶之家》（娜拉出走）等現實主義作品，獲得巨大成功和聲名的戲劇大師，在自己的晩年，竟能超越自我，以“自畫像”的方式，寫出如此象徵主義的優秀作品。雖然，它從當年誕生之日起，就飽受爭議，被認為是“沒有人能夠解開這齣戲的謎團”。但百年後的今天，人們對抽象手法、象徵主義似乎已經不再陌生。

主人公是一位成名已久、社會公認的建築大師。他出身鄕村底層，本是一個建設敎堂的設計者，由於一次偶然的事件，轉而不再設計建築敎堂，而專門設計建築民居民房。正是作為實用性的民居建築者，他獲得了巨大成功，贏得了“建築大師”的稱號。

値得分析的是，這個“偶然事件”，其實有兩層。表面看，是因為他自己家的老房子連同周圍民居，都不幸毀於一場大火。大火之後，他不得不為自己建造家園，同時，將那片廢墟統籌設計，建造起一幢幢民居，從而，獲得成功。正如本劇宣傳海報所謂“一場大火，成就了他建築家的夢想”。

但人們往往忽略了更深一層的隱喩，十多年前，他為自己設計的敎堂揭幕剪綵，他登上了高高的敎堂塔樓，將花環套上塔樓最高處的風向標上。這時，他感到恐慌和頭暈，害怕不已。就在人們興奮地為他喝彩歡呼，對他十分崇拜之時——正如十三歲的少女希爾達熱烈高呼那樣，而他一個人在高處，在幾乎及雲的高處，卻獨自悄悄地與上帝達成了協定——以後不再建敎堂，而改建不用登高的民居。他後來對希爾達坦白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恐懼，我想：老百姓不需要這些沒有用的塔樓，他們只需要四壁和一個天花板，關起門來可以遮風避雨過日子的房子。

這裡的象徵不是很明顯嗎？敎堂是人們的精神性家園，民居是人們的物質性家園。以建築師自喩的易卜生，常把自己的戲劇作品比喩為他創造的建築物。那麼，難道他不是將理想訴諸於“精神性”建造，而對自己在現實中獲得的巨大成就，歸為自己怯懦和妥協的結果，懷有自嘲和不滿嗎？所以，他借“建築大師”的口說：我發現我的那些民居房屋，並不能給他們帶來幸福，那些房子裡的人，過得根本不幸福。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很迷戀自己目前“建築大師”的名譽和地位，恐懼後來者超越和代替他的成就和地位，為此，不惜設法限制助手的獨立發展。同時在接受年輕女性的膜拜中得到滿足和不安。

成功者的晩年，就這樣在自我諷刺和自我維護的矛盾兩極，也在追求精神的崇高和安於現實的平易的矛盾兩極，還有對靑春的敬仰和恐懼，對女色的戀慾和自責中度過。

以上這些心理活動和思想，全劇通過建築師與醫生、助手、女秘書、妻子、特別是神秘來客希爾達的對話，從多角度、多層次地揭示出來。起到了剖析自己，暴露自己靈魂深處的效果。

這些自白式的暴露，將所謂成功知識份子心底深處的那些矛盾、愧疚、自私、怯懦、自嘲、痛苦等等揭露無遺。而所有這些，又何止是屬於百年前的“建築大師”，它不正是普遍存在於一百年後的現實社會，存在於包括知識份子階層在內的經濟、政治等其他領域的成功者身上嗎？在社會各界，不正比比皆是這種理想與現實衝突、良知和慾望較量的老年成功者嗎？全劇因而具有了深刻的思想性、鮮明的時代性和社會的普遍性。

易卜生的偉大，在一百年後的今天，仍然顯現出來。或許可以說，那些能夠超越自我、超越時代的人，才有可能成為眞正偉大的人。

錢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