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德性之後到追尋美德
梁健聰
從德性之後到追尋美德
從來沒有一種為惡辨護的倫理學說。在德性時代關於性善還是性惡的爭論中,都存在一個不能逾越的前提——善,都以導人向善為目的。這個爭論是德性時代的產物,令人感到悲觀的是,在今日這個“德性之後”的時代裏,人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是莫不關心。
一·從書名譯文的爭論說起
在當代西方倫理學思潮中,德性倫理學的復興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事實。而在當代衆多的德性倫理學家中,麥金太爾是中國學者最為熟悉,也是筆者關注最多的一位。《After Virtue》是麥氏的代表作。該書一出,即成為名著,是所有硏習哲學、政治和社會理論學生的必讀書。這書最早的中譯本取書名為《德性之後》,後來有人重新翻譯了這一本書,取名為《追尋美德》。雖然大家可能會認為,譯名之爭的意義不大;正如前美國總統有人叫克林頓,台灣叫柯林頓,反正知道是那個人、那本書就行了。但是這場哲學著作譯名的爭論,意義並不在名稱本身,而是在譯名背後所代表的哲學觀點。“德性之後”形容我們身處的時代,“追尋美德”則是作者提出解決當代道德危機的方法。兩者都能在麥金太爾的思想中找到根源。那麼,到底應該是《德性之後》還是《追尋美德》呢?
二·“德性之後”——當下道德困境的根本原因
麥金太爾在成名作《德性之後》出版前,曾經寫過一部《倫理學簡史》。這部倫理學史的史觀和後來《德性之後》的觀點是一脈相承的。麥氏的倫理學方法論由西方思想史入手,從歷史的角度探討當代道德危機的原因及解決方法。麥金太爾認為西方自古希臘以來就一直存在一個德性倫理傳統,在《德性之後》中,他描述了“德性”這個概念從荷馬、古希臘、中世紀到近現代社會的演變情況。他在書中開宗明義地提到“啟蒙時代以來,為一切道德理論辯護的努力已經失敗”,指出自啟蒙時代以來,由於德性傳統的斷裂,使道德變成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相對於“德性傳統”所存在的“德性時代”,我們今日身處的,就是所謂“德性之後”的時代。
在 “德性時代”,各種美德例如勇敢、誠實、合群都建基於這個悠久的德性傳統。德性作為人的終極目的,為各種各樣的美德提供理由和依據。但由於“德性傳統”的消失,在“德性之後”時代中的各種美德,其實只相當於“德性時代”整個德性系統爆炸後遺留下來的一些碎片和片斷。今時今日當我們手中拿起這些道德碎片,雖然知道勇敢、誠實是美德,但已經看不到美德背後的根據——德性傳統。傳統消失以後,人們一直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希望能把這些支離破碎的美德碎片重組為一個美德系統(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啟蒙時代以來,為各種道德理論辯護的努力。),但這些背離傳統的努力注定都是要失敗的。這些美德碎片在當下的人看來,只是一些不能提供理由的斷言和說敎、強制和命令。
三·“追尋美德”——可能的解決方法?
在我看來,一切道德理論都必須要有一個不容質疑的基石和前提。在以亞里士多德為典型代表的德性倫理學中,是以“德性”作為其理論基礎;康德為代表的義務論倫理學,以理性作為其理論基礎;功利主義則以效果或效用作為其理論基礎。以上即為當今倫理學最主要的三大流派(我們在這裏暫不討論宗敎倫理學)。這些倫理學流派,都有一個共通點,都存在一個不能逾越的前提——善,都以導人向善為目的。以上各種流派,都是為重建美德系統、為道德理論辯護而作出的努力。倫理學史中從來沒有一種為惡辯護的倫理學說。
在今日“德性之後”的時代當中,道德危機空前突出。人們普遍有以下兩個疑問:道德是否存在?道德存在的理由是甚麼?當下情感主義、相對主義的道德理論充斥於我們的話語之中,倫理問題的辯論呈現出無公道性和不可通約性。何謂情感主義和相對主義呢?情感主義把道德的理由歸因於個人的直覺或情感,將不可避免地演變為極端的個人主義;而相對主義則認為道德判斷的標準並不存在,世間萬事萬物只有相對而沒有絕對,包括是非、對錯、黑白,都是只有相對而沒有絕對。(本人認同情感主義和相對主義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現代人”對道德問題思考能力的缺乏——無腦可用,以及對思考的厭惡和逃避 ——懶用腦,所造成的必然結果。)沒有判別的標準,道德爭論必然走向無公道性——口鼻相爭,沒有任何結果。由於德性傳統的斷裂,當下的各種美德只是傳統美德系統的一些碎片,各種美德之間失去了關聯。如當仁不讓和謙厚待人兩種美德的關係是甚麼,應該如何統一已經成為一個問題,這就是所謂的美德之間的不可通約性。以上的文字說明,當前的道德危機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要嚴重的原因,是人們把關注的焦點從“道德存在的理由”轉到了“道德是否存在”的問題上,人們對倫理學史中不可逾越的前提提出了致命的質疑。在這種大環境之下,麥金太爾“追尋美德”的解決方法眞的能力挽狂瀾嗎?
麥金太爾認為,要重建當下這個支離破碎的道德世界,只有回歸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德性傳統,才有可能。在這個傳統裏,德行是最大的幸福,也是最終的善。德行是作為人之為人的功能的卓越發揮,是人類對自己本性和本質的忠實履行和實踐,也是人生的最終目的和最大效果。有人對這個解決方法提出質疑。首先,歷史和傳統能否為回歸傳統、回歸歷史這個行為提供正當性?其次,有學者認為德性倫理學中所謂“人類對自己本質的忠實履行和實踐”,即說明德性倫理學本身就是一種義務論或效果論倫理學。那麼,這義務和效果的理由是甚麼,會不會淪為又一種自說自話的斷言?
四·“人心不古”?——歷史書呆子的唉聲嘆氣
歷史本身作為經歷時空的結果,本身並不能為其他事情提供正當性。歷史事實吿訴我們,歷史本身就存在很多錯誤和不幸,歷史上的東西很多時候不一定是正確的,而是大錯特錯,荒謬絕倫。我們不應該倒因為果,時時以所謂“歷史原因”來解釋現實、甚至作為延續歷史不當行為的藉口。判斷的標準也許並不是指歷史本身,而是隱藏在歷史背後的價値。古人對歷史的探索、對“人心不古”的慨嘆,並不單止是源於歷史本身,而是發源於歷史背後的價値。
作為一個歷史學生,本人更喜歡《德性之後》這個譯名。因為無論是《倫理學簡史》也好,《德性之後》也好,更多是一部思想史著作。作者通過對倫理思想史的梳理向我們呈現出當下是一個“德性之後”時代的事實,這是一個我們必須認清的事實。至於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則不是歷史所能夠提供的答案。歷史並不能為我們“追尋美德”提供理由。為何追尋美德?如何追尋美德?這些問題,還有待我們進一步思考。
梁健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