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澳門宗敎和諧”的迷思看文化硏究瓶頸 釋印華

從“澳門宗敎和諧”的迷思看文化硏究瓶頸

釋印華

從“澳門宗敎和諧”的迷思看文化硏究瓶頸

翻開任何一篇講述澳門文化的文章，只要提到澳門的多元宗敎現象，幾乎無一例外地對之稱頌一番，讚賞各宗敎都能和平共處，歷史上並未發生過嚴重的宗敎衝突。筆者多次隨澳門宗敎代表團赴內地作宗敎交流期間，親耳聽聞多個來自不同宗敎的領袖把“澳門宗敎和諧”作為一項成就向有關政敎人士宣示。這一宗敎史觀也為澳門人平添了一份自豪感：看！世界不少地方都因宗敎衝突而搞的頭崩額裂，澳門蓮花福地就沒這麼麻煩。

澳門宗敎非社會主導性力量

但此種論點實在流於表面，是一種缺乏深度的觀察。在西方及中東國家，宗敎曾經是或現在仍然是社會的主導性力量，嚴重的宗敎衝突也往往在此背景下才有機會發生。披閱歐洲與中東歷史，天主敎徒與東正敎徒及新敎徒，基督敎徒與回敎徒的戰爭可謂血流盈河。此中雖有政治與經濟的利害交織其間，但信仰理念的不同仍是挑起紛爭的重大因素。在社會為宗敎衝突付出過沉重代價後，乃有尊重不同宗敎信仰，容許多元宗敎並存的聲音出現。天主敎背景的自由派神學家孔漢思(Hans Kung)就有一句名言：“沒有宗敎之間的和平就沒有世界的和平。”哲學家兼哲學史家劉述先把孔氏努力嘗試要解決的問題引申為：一方面宗敎嚮往的是絕對的眞理，另一方面各宗敎之間又要和平相處，如果不能在兩方面找到調停的方法，在各宗敎之間展開對話與溝通的話，那麼許多現實的紛爭是難以避免的……不幸的是，人一方面對於眞理有着一種熱狂的偏執，徹底地排除異己；另一方面卻又把眞理完全遺忘了，以致什麼信仰都沒有。這兩種情況都不是可欲的。我們要怎樣旣維持自己的信仰，又能與其他信仰和平相處，便是我們面臨的重要問題(劉述先着《全球倫理與宗敎對話》2001年台北立緖版頁五)。

孔漢思提議，每一個宗敎都應該由自我批評、自我檢討開始：只有看出自己的不足，才有資格去批評別人，同時也只有借鏡於其他的宗敎，才能夠明白地找到自家經驗之不足(出處同上頁六)。主張眞心誠意地進行宗敎對話，並謙虛地瞭解不同宗敎傳統的當然不只孔漢思一人，來自新敎背景的自由派神學家兼宗敎哲學家希克(J0hn Hick)提出的宗敎多元主義，儒家背景的劉述先透過對“理一分殊”此一傳統儒學義理的創造性詮釋，都在嘗試為不同宗敎間的互相寬容提供一個可行模式。其具體成果或暫未能盡如人意，但其精神方向仍是値得肯定的。

尋求宗敎間彼此同情地瞭解可謂人類文明史上一大成就。但澳門社會中所謂的宗敎和諧現象，與由各自宗敎傳統出發，自覺地與不同信仰相觀而善的努力沾的上邊嗎？由開埠到現在，澳門基本上都是一個非常世俗化的社會，宗敎從來就不是社會的主導性力量。即使沿襲燒香拜神此民俗傳統者比比皆是，各種宗敎慶典也看似熱鬧非凡，但大多數人實質上卻是處在信而不虔的曖昧狀態，世俗化的功利主義往往成為其做人處事更重要的參考座標，宗敎活動只是其人生的一些陪襯，甚至是想借助宗敎作為實現其功利性目標的工具。包括知識份子在內，對宗敎信仰的理解大多停留在拜神祈福的層次，對其在精神生活上的價値茫無所知，更遑論要打破人天隔限，把特殊的有限個體超昇到與超越的宇宙普遍原則相契合的境地。

打宗敎旗號辦世俗社團活動

現在的澳門也是一個社團文化、社團政治非常盛行的地方，有些宗敎團體的主事人根本是以操辦社團政治的用心來辦宗敎活動，其汲汲營營的乃是利用宗敎提昇其社會影響力，冀能在政商俱樂部中進佔一個較好的位置，至於對信仰眞義的追尋，就放在很次要，甚至只作幌子之用的地位。要顯示團體的實力，最有效的方法當然是數人頭，爭取到越多人參與其活動就越能表示其成功，做場“大龍鳳”的心態確在某些宗敎團體中盛行。這種“去質就量”的活動方式所造就的信仰品質自然是很差的，他很難為信衆在精神上的提昇帶來積極效果。

如果脫落了信仰中對宇宙人生的獨特體認，則宗敎不成其為宗敎，只是一些打着宗敎旗號的世俗社團活動。這裡或許不缺慈善公益，也不缺“導人向善”之類的陳腔濫調，但宗敎義理的縱深向度卻缺席了。在方向不明的渾渾噩噩下，信仰甚麼宗敎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形式上有些出入罷了！

看清了澳門宗敎的實況，就知道各宗敎間是衝突不起來的。試想假如有一個宗敎領袖號召信徒說：“為了捍衛我們的信仰，必須把異敎邪說趕盡去絕。”這能有多大效果呢？並不是澳門的信衆都能自覺地體認到不同宗敎間可互相欣賞的道理，更多的恐怕是從自身利害考慮，衝突是要付代價的，殺人一萬，自損三千，也不是甚麼好賺的生意，澳門的宗敎信徒並未虔誠到願意為了信仰而不惜流血犧牲的地步。

筆者並不認為宗敎化很高並有着虔誠信仰的社會，其不安定因素要高於世俗化社會；因為沒有宗敎衝突不等於沒有衝突，不願為理念而戰並不意味着不敢為利益而戰，觀諸本澳社會，種種因逐利而引發的衝突事件時有發生，只是一般不會假宗敎之名在進行而已。

應從學術意義解釋澳宗敎多元

由於力量弱化到不足以承受衝突後果的地步，本澳各宗敎間也大致維持一個相安無事的局面。但以此作為一項成就，說澳門多元宗敎都處在和諧共生的氛圍中向人宣示，是不適當的。而且宗敎間的一些排斥心態在本澳仍是潛在的。無可否認西方的主流宗敎在歷史上是排他性極強的，在現代雖出了一批勇於自我反省，思想開放的自由派神學家，但其觀點不見得能容於主流敎會。孔漢思就因不合正統，被敎宗下令解除他在瑞士大學神學敎授的職務。新敎方面，本澳乃至整個華人敎會，更是保守的福音派當道。筆者在少不更事的歲月，也曾接觸過有關敎派，聽到每當傳道人提到其他宗敎的時侯，“魔鬼的工作”、“拜偶像”等羞辱性字眼總是不絕於耳，即使現在也不難在有關敎會的出版物中找到這種描述。

本土信仰方面，儒、釋、道都不是排他性很強的，所以較能長期於同一社會生態中共存並互相調適。中國歷史上雖有過佛道之爭，乃至滅佛事件，儒者也曾有過闢佛之舉，但未有因此演變成宗敎戰爭。更多時候是採取三敎互補的詮釋策略，或在一個立體的義理架構中為對方安排一個位置，這種判敎式的處理雖然不一定能泛應曲當，但至少在態度上比動輒視異敎為洪水猛獸和緩多了。明朝時代，三敎合一之說更是高唱入雲。澳門的本土宗敎雖受到世俗主義嚴重的侵蝕，信衆也多未能達至各敎義理都能融會貫通的地步，但仍不自覺地沾有幾分宗敎寬容，只不過面對某些宗敎咄咄逼人的傳敎方式，反彈的情緖也不能說完全沒有。

在澳門此一獨特環境下，多元宗敎並存而不出亂子，政治家或會覺得已足夠了，社會學家也覺得夠好了，但這恰是眞正宗敎家應該擔憂的。如何由表面的和諧進至眞實的和諧，正是那些不是只顧敎派利益，卻眞誠地追求着眞理，又能以同理心欣賞別人從不同宗敎、不同進路邁向眞理的宗敎實踐者所應費心的。這裡尤其不應迴避問題，各宗敎人士碰面就虛應地客套一番，回到自己的地盤卻依然以眞神與魔鬼的二分法來解說自宗與異敎。宗敎和諧並不表示不可互相詰難，但前提是無可置疑地承認對方的存在價値，在不是意在改變對方信仰的眞誠對話與論難中尋求彼此能夠瞭解，能夠接受，能夠相通的地方。

透過對浮面現象的釐清，揭示其眞正面貌，並指出其未來的發展方向，這是澳門宗敎硏究中應該注意的，也是其他有關澳門的文化硏究所不應忽略的。本澳由於學術基礎薄弱，許多文化硏究也只停留在表象觀察的水平。硏究其實是一種專注的行為，透過專注深入去瞭解和表述，以致可以離開事情的表象，來進到核心的部份，以得到較為透徹的掌握。有些從事澳門文化硏究的學者由於在方法論的訓練上有所不足，未能在有關材料上發現新問題，以致不是老調重彈，就是拿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大書特書。較專業的硏究有時也僅限於做一本歷史流水帳，須知本澳的歷史硏究與“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及“夏商周斷代工程”難度不同，後兩者由於書缺有間，太古難徵，即使僅是做出一本具相當可信性的流水帳，也是重大的學術成就。澳門的歷史卻不算太長，重要的歷史文獻也基本上有案可查，只要稍為懂一點史學方法及具相關的語文訓練，就不難弄出一個帳本來。

所以關鍵的是，要在事實的基礎上對其作出有學術意義的解釋，穿過人云亦云的障蔽，把其眞實意義透顯出來。這才能突破現時澳門文化硏究中的瓶頸，開出一番新氣象來。學術硏究講求的是厚積薄發，與社團文化中急於揚名急於見效的處事方式不同，這是在社團文化盛行的澳門，有志從事學術硏究者所應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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