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簡單、透明
——專訪詩人姚風
姚風,原名姚京明,生於北京,後定居澳門,現為澳門大學葡文系副敎授。發表過大量詩歌、翻譯和隨筆作品,亦愛好藝術,舉辦過攝影和裝置展覽。出版過多部中葡文詩集及十餘部翻譯作品。曾獲“柔剛詩歌奬”等多個詩歌奬,並獲葡萄牙總統頒授“聖地亞哥寳劍勳章”。
在澳門詩人當中,姚風一點也不簡單。
他是大學老師、詩評家、詩刋編輯、翻譯家。他曾獲葡萄牙總統頒發“聖地亞哥寳劍勳章”,今年還與黃燦然等人被提名角逐“中國當代詩歌翻譯奬”(2000-2010),也是第一個把葡萄牙詩人安德拉德(Eugenio de Andrade)譯介到中國的人。
承載這些響亮頭銜的,是一個瀟灑的筆名。雖取名姚風,但他其實是位溫柔淡定的詩人。
徘 徊於“詩歌之國”與“詩城”
姚風生長於北京,他和詩的邂逅發生在上世紀那個屬於詩歌的八十年代,而牽紅線的媒人竟是葡萄牙詩人。“小時候被選去西班牙語學系,但考大學時怕競爭大考不上,轉去學葡萄牙文。八十年代畢業後,因為工作關係開始翻譯葡萄牙詩歌,看多了,自己也開始試着寫。”
後來姚風被派到同樣有“詩歌之國”之稱的葡萄牙工作,又在當地出版了葡語詩集;十多年前,來到“詩城”澳門定居,繼續中葡翻譯和詩歌創作,至今已出版了《葡萄牙現代詩選》、《索菲婭詩選》、《澳門中葡詩歌選》、《安德拉德詩選》、《瞬間的旅行》、《當魚閉上眼睛》及《絕句》等十多部譯著及個人詩集。因此可以說,姚風是“澳門詩人”,但他的詩歌國籍是跨地域的,這是他最特別的地方。
現 實和生活經驗的體察者
訪問當天約在露天咖啡店,姚風一見到我便用粵語寒暄,又一下子“轉台”到普通話做訪問,訪問完又用粵語聊天;如果突然有人想班門弄斧“秀”兩句葡文,他絕對對答如流。
“可是,我的詩歌思維依然是普通話的。”姚風說,“來了澳門生活已十多年了,我依然關注內地發生的一切,詩歌也多反映內地的現實。用體察者的角度看現實,因為有了距離,有時候反而看得更清澈一些。”
李以亮、張執浩等內地詩人曾指出,姚風的詩有感性的潤澤、智性的高度和理性的深度。姚風寫狼、寫鹹魚;寫礦難、寫南京大屠殺;寫壞人,也寫植物人。多樣的素材加上精簡的詩句,有哲思之餘又不會板起面孔說敎,實在很難純粹地把他歸入學院派或民間派。姚風解說:“哲學是潛移默化的東西,生活中充滿了哲學,但不宜在玄思中泥足深陷。我從沒有刻意要借詩歌去宣講哲理。”
讀姚風的詩,感覺他反諷的功力深厚,但不是那種內地微博常見的輕浮調侃,冷眼處仍有痛感。“我應該做不了老憤靑吧,”他說,“有時候也有對某些社會現實不滿的情緖,但很難說我的詩就是公共性的東西。然而,這些旁觀或反諷的出發點都是期望有更好的改變出現,我希望透過詩對現實和生活經驗進行提煉。”
詩 和攝影都要抓住瞬間的詩意
當代越來越多詩人從事跨媒介創作,姚風也不例外。除了詩歌,姚風近年也涉足攝影和裝置藝術。2006年,他和內地著名詩人于堅在澳門舉辦了聯合攝影展,在他的詩集也可以看到一些他的攝影作品。他說,攝影和詩一樣,這些創作很大程度只是個人興趣——“我想,寫詩和攝影等藝術都具有互文性,那是創作者對事物的敏感。我不講究什麼高級器材,也不喜歡沙龍裏面的人造景觀,而是要抓着瞬間的詩意,以及細微處所激發的巨大力量。”
姚風有一本詩集取名《瞬間的旅行》,這近乎是了解其詩歌的關鍵詞。實際上,他不少詩作或攝影作品都源於旅行。“我去旅行的時候,特別喜歡看城巿景觀、街上的廣吿、招牌……這些都對我的創作很有幫助。像我的詩人朋友于堅……”這時候咖啡店的侍應到鄰桌收拾,姚風接着說:“他連看服務員收拾東西都可以看得極度專注,津津有味。我也一樣,與其說我的詩是源於所謂突如其來的靈感,倒不如說是源於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和好奇心。”
如 何在一滴大海中打撈沉船
懂得觀察,還要善於展現。越要表現微小的瞬間,越是講求詩的張力和內涵,那近乎是姚風所謂的“在一滴大海中打撈沉船”。姚風的詩氣理通順,張弛有度,一問之下,他果然是那種“一氣呵成”的詩人。“試過推敲太久、一修再修,出來的詩反而不好。”
姚風的新詩集取名《絕句》,過百首詩寫得更簡潔有力,連題目都省了,令我一度懷疑一向個性成熟、風格穩定的他,接下來到底想走什麼路線。
“我希望在題材和手法上加入新變化,特別是禪意的強化,但我不是一個先鋒詩人,對形式主義的實驗沒有興趣。”他接着說:“‘度’的把握很重要。港台實驗性的詩歌也好,大陸的先鋒詩歌也好,大家都在面對着傳統的契合和傳承問題;詩人余光中在平衡傳統與創新方面作出了出色的示範。事實上,由於生活經驗和歷史現實的不同,兩岸四地的詩歌在內涵和表現手法上都具有差異性。台灣的詩歌比內地詩歌更早地吸收西方現代詩歌的精粹,在表現手法上曾經比內地詩歌‘先進’很多。不過讀台灣詩歌,雖然是同樣的文字,但有時候會有一種‘隔’的感覺,畢竟它來自另一種現實。”
姚風直言,翻譯對他的創作也有很積極的影響。“因為翻譯是更深層次的閱讀,它不僅讓我可以走進一個詩人的呼吸,傾聽他血液的喧響,也讓我敏感地對待詞語,讓我知道詞語可以是自由,但限制恰恰也是從詞語開始的。沒有翻譯,沒有另一個世界的映照,我自己的世界和寫作都將會變得單調而蒼白。”
詩 人和藝術家都應該是一個雜家
姚風雖有多重身份,但是翻譯、敎書才是他的正職。做老師的,想必很擅長給學生開書單。所以訪問一開始我便問:姚老師最近在看什麼書?
“前幾天北島陪同美國詩人邁克·帕爾馬來澳門一遊,我得到一本這位美國詩人的詩集,我正在看。同時也在看雷蒙德·卡佛的小說集、梁漱溟的《中國文化的命運》以及艾未未的《此時此地》。”
姚風涉足的範圍廣泛,原來多少有點和看雜書有關。
“詩人和藝術家都應該是一個雜家。廣泛的涉獵可為其創作提供底蘊,提供更大的參考空間。”他認為,如果一個詩人的知識面不夠廣,眼光不夠遠,思考不夠深,詩因此常常顯得狹隘而氣短。“互聯網時代來臨之後,瀏覽成了接收訊息的主要形式,但那些爆炸式的資訊常常是無用的,其實深入的閱讀和與人交流才是更重要的。”
如果當初的姚風只一心閉門造車,今天的澳門想必會多了一位傷春悲秋的學者,少了一位出色的詩人。“我以前特別閉塞,”姚風重複了多次,“剛開始寫詩,都是寫給自己看的抒情詩,或者老鷹衝破籠子之類的勵志詩,如今想來都覺得幼稚。後來和其他詩人交流多了,朋友說,姚風你這樣不行。我回去認眞想了想,開始覺得有改變的必要,努力把詩的視野擴闊,思考更多東西,也加入了反諷的元素。”
提及旅居澳門的澳洲詩人客遠文(Kit Kelen)曾寫過《活頁:致姚風第一百首詩》一書給他,姚風笑了笑,謙虛又尷尬地回應這段文壇佳話:“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也該寫一本向他致意呢?Kelen的創作精力比我旺盛多了。”
詩 歌沒有巿場,但依然要走出去
在全球化、資訊迅速流通的時代,文學創作者難以迴避對本土意識的思考,以及面對跨地域的文化傳播所帶來的機遇與挑戰。姚風在葡萄牙、內地、澳門都出了詩集,合共七、八本之多,產量和流通範圍都是澳門詩人中少見的,原來也是以詩會友的另一善果。
“我其實很少主動投稿,大都是文友主動邀稿或幫我結集出版的。”令人聽着有一種“無心揷柳柳成蔭”的感覺。姚風接着說:“澳門詩人交流甚少,這幾乎是澳門歷史現實的一種折射,因為澳門雖然號稱中西文化交匯之地,其實不同的族群只是和睦共處,但少有交流,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年輕的詩人其實可以舉辦些沙龍或詩會這樣的活動,增加交流。”
最後,問及澳門文學該如何走出去,姚風直接了當地回答說:“詩歌是沒有巿場的。”但他也指出,“兩岸四地中,澳門其實有很多創作機會,創作條件也比較優厚……澳門應利用這些資源,通過各種方式建立自己的文化形象,比如,可以從澳門歷史或現實中提煉創意。出版也應該得到重視,特別要考慮如何與其他地區的出版機構合作,讓澳門本土的作品走出去。近年客遠文帶領學生把中國和本澳詩歌翻譯成英文並出版,也是幫助澳門文學作品走出去的一種方式。”
後記
在訪問過程中,可以感覺出姚風不是那種很自我中心的詩人,像他的詩一樣,他很擅長以客觀事例回應主觀問題。談繪畫講君士坦丁,談翻譯講韓少功,談創作講于堅,談題材講庇山耶……沒有學識的賣弄,更多的是謙虛和自省。
最後我問他:其實你最喜愛哪些詩人?
“于堅、佩索亞……安德拉德的詩也很好,簡單、透明。”
簡單、透明,亦未嘗不是姚風其人其詩的寫照。
採訪:袁紹珊 攝影:鄭杏海
裝置藝術及攝影作品